我爸在我高三那年投资失败了,也就是你走后没多久。我知道你要高飞,你要去留学,你该走的。
他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家只好把房子卖掉搬到郊区来住。
可是卖房子的钱根本填不上我爸的那个窟窿,于是要债的人天天来我们家门口堵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敢晚上出门。
后来我爸实在受不了了,撇下我和我妈从此了无音讯。
讨债的人往家门口泼红油漆,拿刀砍门。房东后来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了,我妈就带着我逃到这边来。
她打两份工来挣钱,有次下夜班。我妈实在是累极了,迷迷糊糊地走在路上,就被一个喝醉的男人开车撞死了。
好在事故发生在一条大马路上,那人也还算有良心,我也因此得到一笔赔偿。
钱全都拿去还了债,我记得最后就剩下五千。
我靠那五千块还有我妈留下的一点钱,紧紧巴巴地把高中念完了。
我哥?
我哥被我爸赶出家门送进部队去之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系。到我毕业的时候,他退伍回来,抱着我痛哭了一整晚。
我以为他回来之后我的日子会好过些,结果他还是死性不改。
不到半年退伍费就被他挥霍光了,赌博到底有哪里好呢?
他总觉得自己是被埋没的千里马,以自己的才干应该去大公司,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是凭借他的大专文凭,他只能找到一个保安的工作。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酗酒,四处借钱打牌。
打我吗?
也打的,他会拿皮带抽我,拿酒瓶砸我。酒醒之后,他又会抱着我痛哭流涕跟我发誓忏悔。
我怕吗?
怕啊,最开始害怕极了,即便卧室的门被我反锁起来,我还是怕他冲进来。
他拍门的架势整个房间都在颤动,他骂我是扫把星,把这个家都克散了。
我知道他怨我,他怨我让他没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可不是因为我,我那所谓的爸才跟我妈在一起的啊!
对……我一直都瞒着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妈是小三,他也就法理上算我亲哥。也亲吧,毕竟这是个父系社会。
是啊,男人有点钱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想弄下来尝尝咸淡。我妈就是被他包养的,如果不是因为钱,哪里会有我呢?
我高中毕业又没钱读大学,只好进厂里面打工。服装厂、鞋垫厂、电子厂我都待过,几年下来也存了一些钱。
之后有一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我那哥哥正在医院抢救。
我当时以为是什么诈骗电话,结果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透过玻璃看他全身插满管子我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人是抢救过来了,但要瘫在床上过一辈子。
我……总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吧。
把他弄回出租屋那天,我就被讨债的人堵在门口进不去。
他借了十万高利贷去赌博,我把我这几年的积蓄全给了那伙人也不够。
他们准备把我弄去……
我挣扎的时候脸就被划破了。
我跪在那里求了他们好久,头都磕破了。他们见我又破了相,可怜兮兮的,就放过我,还宽限了一段时间。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楼道很暗,地上全是渣滓,一低下头地上尽是烂叶烂菜的味道。
我哥出租屋的那个房东就是美丽发廊的老板娘。
其实,老板娘也是个心善的人。给我哥还债的钱都是她借给我的。
“所以她就逼你去干这档子事!”阿熠红着眼打断了我,她抽噎着,后面的话都被泪水淹没。
我想要站起来,但发麻的双腿让我一下子扑进阿熠的怀里。
我用干涩的唇一点一点吻去她脸颊的泪。
早在发廊的时候我就想吻她。
但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她炽热的目光把我的心要烫穿了。
老板娘给我机会让我留在店里洗头,我真的没法拒绝,因为老板娘会允许我每天中午和晚上回去照看我哥,附近的工厂听到我这个要求都让我滚蛋。
后来我哥病危,在ICU住了一周,一天花的钱比我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多。
我又到哪里去要这个钱?老板娘也不愿再多借给我。
之后……之后就那样。
我在美丽发廊也有了一个名字——小香。
他们都不太喜欢我。
那些粗糙的手一碰到我,我便抖得不行,像是害病了似的,我只觉得冷得发慌,余下的皮肉都不属于自己了。
躺在那个烂铁架床上,我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我恨不得将我的血液一起哭干。
那个时候,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病了,四肢百骸都溢满痛苦。
热乎的饭是涩的,现炒的菜是苦的,好像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苦水里泡过。
没过多久我也病倒了,之后老板娘便只让我在前厅洗头来还债
……
小时候我便轻而易举的可以抱起她,现在她在我怀里更轻了,像是那地上纤细的影子。
我恨我自己,在国外联系不上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不对劲。我恨我自己,回国之后为什么没能找到她。
我知道我再忏悔一生也于事无补。
但我此时此刻只想紧紧抱着她,希求月光把这一刻凝固成永久。
吃完饭后,她利索地把碗筷收拾干净了,跟从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完全不一样了。
“别走了好吗?”许知意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往门口走。
我从背后揽住了她,她的腰太细,我搂着空空荡荡的像是从未抱紧过她一般。
“我得回家呀。”她像是在哄我。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不由得收紧了双臂,把她死死地嵌入我的怀里。只有她的体温源源不断低注入我的身体才会让我好受一点,才能让我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强忍住哽咽,“我不知道。”
……
到底谁知道呢?我知道她是许知意,她知道自己是小香。
“留下吧。我想好好看你。”我哀求着,埋在她脖颈间。
她知道这是我惯用的撒娇方法,有求于她的时候我就会化身毛毛往她身上扑。
“好……但是明早我就会离开。”
为什么是离开,就像我们曾经离开彼此的生命吗?
我开始痛恨造出离别这个概念的人类。
不管怎么样,既然能留住她一晚,就会有第二晚和无数晚。
我常年一个人住,好在平时出差剩下许多一次性的用品。
但是我不想要知意像客人一般,明天!明天我就出门一套一套地买齐。
好在我的书房门一直是关着的,我禁不住撒谎,“我家就一个房间,今晚知意你就跟我挤一下吧。”
等下我一定会去书房把那折叠床给藏起来!
“不不不!我睡沙发就好。”许知意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红着眼睛使劲儿摇头。
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可你小时候不很爱粘着我睡觉吗?”我装作很伤心的样子。
其实我的伤心不用伪装,知意拒绝跟我待在一起就让我足够受伤了。
我恨不得将她栓在自己身上,我恨不得天天寸步不离地随着她。
她犹豫了,她犹豫的每一秒就像是宣判我死刑的倒计时。
“就、就这一次……”
我从衣柜里拿出洗好的睡衣,“内衣你应该穿不上我的,我这个内裤是新的,你放心穿!”
我想来我一定可以做好最忠诚的仆人,即便知意现在叫我进去给她洗脚搓背,我保准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可惜我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反锁门的声音。
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很快就被卫生间里窸窸窣窣的水流塞满。
我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黑夜、白昼、现实、梦境全都搅作一团,打碎在这一小小的空间。
四季好似在我心脏里流转,冷热交替,雨雪交加。
黑压压的浪潮打翻了我的过去,回忆的蚂蚁噬咬我的灵魂……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鬼,前怕狼后怕虎,只得按部就班地做邻居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忤逆这个词从未闯入我的生活。
我的父亲,老顽固、老学究,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还臭。
我的母亲,老好人,老封建,恨不得把那三纲五常和女德经缝在自己的内裤上日夜研习。
外人眼里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实则幸福吗?
我不知道。
因为我不缺吃也不缺穿,他们也尽可能地供我念书,在我硕士毕业之前至少不会催我嫁人。
可我知道皮带、晾衣架、痒痒挠打在身上的感觉,也知道关黑屋,罚跪是什么感受。
我享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成才而服务的,大概并不是因为我。
模范家庭是我父母的面子,也是我童年挣不开的枷锁。
莫约是上天可怜我,竟然让我遇见你。
你刚搬来的时候,我其实很嫉妒、也很羡慕。
我经常透过窗台望向你。
你老爱对着镜子臭美、你老爱穿着各式各样的花裙子在镜子面前摆pose、你还有我从来没看过的漫画书和言情小说。
你居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母怀里撒娇。
他们居然可以经常在家里陪你,陪你实现那些天马行空的愿望。
你居然可以理所当然地做梦,一个窗台到另一个窗台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会暗自窃喜,每晚可以在写作业的时候偷听着你练琴。
我好爱那首《Menuet D major》,欢快的旋律像个孩子,像阳春一般流露着温暖的光,照亮了我那方冰冷的书桌。
你居然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像是我唯一的朋友毛毛一样,我当时也好希望你能跟它一样疯狂地扑上来,把我一整个怀抱填满。
父亲叮嘱我少跟你们家接触,他厌恶暴发户浅薄的眼界和粗浅的学识,他生怕我沾染上任何一点与学习无关的气息。
可你太耀眼了,你迈进初中部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了你,即便我们隔着大半个教学楼。
你像误入深林的小鸟,扑腾着金灿灿的羽毛,骄阳亲吻着你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迎新晚会的聚光灯好像专属于你,你轻巧灵动的舞步,一下一下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还是以拉肚子为借口跑出来看你,虽然只能瞥见那短短的几十秒,但那莫大的欣喜还是抚平了我那颗不安的心。
高三,我第一次对父母撒谎,就是为了能和你待在一起。
好在至今为止他们都不知道学校根本没有强制走读生上晚自习。但我却拥有了这一辈子最难忘的校园生活。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学校这么有趣——
可以偷偷跑到实验楼的顶层,看落日一口一口吃掉远方的城市,等夕阳把她白嫩的小脸染得绯红。
可以悄悄避过巡逻的保安,蹲在湖边投喂一拥而上的锦鲤学长,再在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可以在体育课的时候躲在无人的保管室,囫囵吞枣地看着她偷带来的被我爸视为**的言情小说。
可以不在食堂吃晚饭,跟着她跑到一处隐蔽的栏杆旁等着满载食物的小推车,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我从来没吃过的垃圾食品。
我也可以大着胆子在没人的教室窗外借着积灰写下“骆熠喜欢许知意”,等别人发现这个隐秘的心事。
像是言情小说里单恋男主的蠢女配一样。
不过你是我青春里唯一闪着光的女主角。
跳着舞的你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生命力裹挟着希望的味道。
我陷入你那星辰般的双眸里,好像窥探到一整个宇宙的秘密。
你的呼吸都是那么香甜,那温柔的火把我的骨头都烫化了,我就这么搂着你。
等待你的鼻息在我脖颈见流连,你柔软的唇在我下颌厮磨,这世界荒唐到我只能听见两颗心脏跃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