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严姝怀孕,她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在刻意压制。宋清话以前只贪恋她的母爱,现在却觉得她的爱有很多自我感动的成分,是畸形的。
他不再提让严姝去看医生的事情,也没有再提过自己想去看医生。家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像一口表面平静的深潭,只有身处在潭底才能看见从地表咕嘟咕嘟冒上来的泡泡。
大家都克制着自己,真的相安无事似的。
宋清话时常在睡梦中感觉自己被海水淹没,耳鸣、心悸如影随形,他会无声的醒来,然后开始用指甲抓自己,痛到无法忍受了,才有种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感觉。
他拿着之前去做抑郁症测试剩下来的钱,去了趟医院,让医生开了一些安眠药。
起初有安眠药,晚上确实不会再反复醒来了,后来身体产生了适应性,得加量服用。而且医生给的药量很少,一下就吃完了,后来又去配了一次药,第三次医生拒绝了他的请求,说他吃得太频繁。
宋清话清楚地知道他暂时不能离开这个家,否则这个家会因为他变得更加破碎。
他认为必须求救,父母不行,老师更不可能,身边没有朋友,他只能求助于医生,却止步于没有钱。
他曾无数次地在心理专科医院外徘徊,在那里他看到很多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出来,脸上是沉痛和责备:“哭什么,不是带你来看医生了吗?眼泪憋回去,被别人看到了多不好。快点,大家都在看你。”
也有父母说:“不要告诉别人你生病的事,你病得很轻,很快就好了。”
宋清话远远地听着这些,原来在这么多人眼里心理疾病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跟他一样经受着苦难。
宋清话突然厌倦了这个地方,他坐公交车回到家,想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有时他觉得那个比在汐城小了一半的房间,是他唯一能够喘一口气的地方。
回到家他没能喘上这口气,就听见严姝的手机一直在响,按理说严姝早该接起来了,他的心毫无征兆地停了一秒,继而开始重重地跳起来,他跑到他爸妈的卧室前,敲门、叫人,却一直没有回应。
宋清话顾不上别的,打开门进去。
是他爸打来的电话,已经打了二十几通了。
“喂,爸,妈不在房间……”
“你妈在医院产检,准备人流了,你收拾一些衣服带过来。”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到床上,宋清话弯腰捡起手机,回答说:“好。”
怎么就突然要人流了,不是之前还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这个小生命,期待他会给这个家带来新的希望吗。
孕早期是流产的高发期,今天宋靖陪严姝去医院产检的时候已经检查不到胎心了,按照医生的要求他们直接办理住院准备引产。严姝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了,需要药物流产加清宫。
这个过程正常需要三天,前几天吃药先促进宫缩,宋清话想留下来陪他妈,可是只能有一个人陪护,他爸妈也坚决不同意,要他回去上学。他想说他去不去学校都一样,反正他也不会听,但看着他妈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他还是不打算再刺激她。
宋清话会在放学后去医院看一眼,他每一次去隔着很远都能听见产房里产妇在和死神抢夺生命的撕心裂肺。他一直知道生育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亲耳听见更加直观。
他才出了电梯,在门口站了会儿,耳边充斥的惨叫声不禁让他开始想他妈生他的时候有多痛苦,而他还这么不懂事。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宋清话蹲下来捂着耳朵,想要隔绝那些让他也很痛苦的惨叫,他开始冒汗,脑子一片混乱,然后忽然站起来从楼梯跑了下去。
他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却觉得那些气体怎么都无法到达他的肺里。
住了五天院,严姝出院回家,听宋靖说当时医院没有无痛分娩针,清宫的时候是直接生刮他妈妈的子宫的,末了说了一句:“妈妈很不容易,你要更听话一点。”
宋清话不喜欢这种教育方式,听完这话,他还是点了点头,他要理解为人父母的不易和痛苦,即使没人分担和理解他的苦难。
人流之后,严姝一直一言不发,宋靖请了很多天假来陪她,有宋靖照顾,宋清话觉得严姝总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宋清话在学校呆不下去了还是会请半天假出校游走,但他会控制请假的频率,一周一次或者两周一次,不请假的时候,他也会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影响周边的人。
之前班主任说会看情况给他调换位子,但是两个学期都要过去了,他依旧坐在后门的最后排,他是班级座位凸出来的那一块,前面的大组每两周一变,他的位子却雷打不动。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坐哪他都听不懂,在角落里刚好合适他难受的时候趴一下。
他偶尔会在前一天放学请第二天早上的假,下午再回学校。宋清话早上跟父母说出门上学,在外面打了半天工,看着时间在午休课下课去到班里。
午休课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宋清话走到离后门没多远的地方听见班主任在训话,这次月考班级的数学成绩又是稳定的倒一。
“你们要是不想学就跟宋清话一样请假出去玩好了,反正也听不进去,上课跟他一样睡睡觉多好,再怎么抬头装样子考的也就那么几分。说实在的,我每次给宋清话批假条都嫌烦,一次只请半天也不知道多请几天,最好一直别来……”
宋清话在外面等到班主任训话结束开始上课才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进去,班主任临走前还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一秒的惊恐,仿佛是在担心是不是被自己知道了他在背后说的那些话。
宋清话也想一直请假永远不来学校,可他从小被教育要当一个“乖孩子”的理念根深蒂固。
他有在情况稍微好些的时候努力学习,虽然年级排名不好看,不过也还是在这个班里也有中游水平。他不理解这个讨厌文科生还来教文科班的班主任的脑回路,也许他也会在背后说班级第一的种种吧。
在学校坐满后半天,宋清话跟所有学生一样收拾书包回家。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餐桌上盖着晚饭,宋清话胡乱扒了几口洗了碗回房间。
他今天带了家庭作业回来,只是没打算碰,他把每一次的作业都一点点按顺序放好,要是状态好,会从早的开始写,但往往整理作业就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和精力。
这个学期开学两个半月,作业堆积了厚厚一叠,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不数数量,老师改作业看到薄薄一叠几乎全错的作业也开心,所以他不交作业也不会有人来说他。说起来,他这个学期只交了一次语文周记,评分c。
想起白天班主任说的话,宋清话纠结了会儿拿出最早布置的语文作业打算写一点,不能每次考试都吃老本,而且曾经的知识他都在逐渐遗忘。
晚上依旧失眠,比以前更严重,他翻来覆去,还是熟悉的被海水淹没的感觉,伴随着睡眠不足的心率过快,太阳穴也在突突跳。
今晚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受,宋清话坐了起来,摸了摸被泪水沾湿的枕巾。他只能听见耳鸣,就算外面敲锣打鼓他都不一定能听见,分不清是不是幻听,他听见了窗外重物落地的声音。
意识赶不上动作,他掀开被子赤脚出房门,开始像个疯子一样把他爸从睡梦中吵醒,这整个过程他的意识都是游离在身体之外的,只有手在不停地拍门,嘴里喊着爸妈。
看到来开门的是他爸的时候,宋清话一阵恐慌,一开始只能张嘴却说不出话,说出口的话也嗓音破碎:“看看妈。”
宋靖在睡梦中被吵醒,没来得及看自己的枕边人,听见这么一句扭头看去,床上哪还有他的妻子。
住房楼下被落了警戒线,经过调查判定,死者是跳楼自杀的。
宋清话捧着他妈妈的骨灰盒跟他爸回了一趟汐城,办了葬礼,落叶归根。
回想起来,宋清话发现那一天他的一些身体反应就在预兆着会发生一些事情了,他没在意,只当是自己的精神状况更糟糕了,如果他早一点意识到,是不是就能及时阻止这场悲剧了呢。
怎么人总要在事情发生后才开始后悔啊……
汐城这边太久没回来,水电费都没交,无法长期住人,葬礼结束后,宋清话和宋靖还是回了连川市,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接下来几天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靠肢体语言和眼神交流,宋清话看着他爸密密麻麻的胡茬,都长得能扎成一小撮了也没有修剪。也许他爸也在后悔当初睡得太死没注意到他妈起床。
因为严姝生前总逼迫宋清话好好学习,她死后宋靖也延续了这套教育方式。
可宋清话实在不想再看到班主任那张面孔,他想过无数次要不要把那份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的检查报告交出去,他想了很久很久,毕竟糟糕的程度永远都不会有下限。
再一次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班主任把他叫去了办公室,言辞严厉,说:“你这么频繁请假的事情你爸妈真的不管吗?数学成绩都烂成这样了,我那次打电话给你妈妈,你妈妈明明口口声声答应我说她会管你的……”
宋清话打断了他,问:“老师你什么时候打我妈的电话?”
“就上个月。”班主任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您能不能看看通话记录。”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说的是你成绩的问题,不管是哪天打的,我都已经打了……”
“老师,求求您,您看看日期……行吗?”
班主任看着他面前这个眼泪决堤的学生,回想起来宋清话曾经的种种表现,意识到这个学生可能精神状况不太正常,不敢再拒绝。
宋清话不会记错那个日期,那是他妈妈跳楼的前一天,他妈是在凌晨的时候跳楼的。
宋清话哭到奔溃,眼泪止都止不住,班主任也开始惊慌,推卸责任:“我只是找你分析你的成绩,都没说重话,别碰瓷说我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啊!”
办公室里的任课老师都是宋清话他们班里的,没有人想掺和,冷眼旁观,无人前去安慰。
班主任急得团团转,宋清话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眼泪,说:“老师,我要请假,长期的。”
宋清话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用语言攻击别人,说话的人确实会爽到。
宋清话:“我大概,不会碍您的眼了。”
拿到长期请假条,宋清话往家的方向走,他没直接上居民楼,只是走到他爸妈卧室对应的那片窗户底下,他在脑海里描画严姝从九楼坠落的样子,想着他妈如何倒在血泊里。
当时应该是躺在这块位置。他围着脑子里想象出来的空地绕着转圈走,没踩进去。
似乎听见了有居民说他死了母亲之后精神不正常,要自家孩子离他远点,也许听错了,又或者是幻觉。
宋靖重新回到连川之后也早出晚归的,宋清话不知道他现在在外面是不是在工作,每次都带着一身烟酒味回家。
说来也可笑,刚请假从学校回家,宋清话竟然有一点想学习的念头。他坐电梯回家,打算看书消磨一下时间。他也不清楚离开学校之后该去做什么,先抓紧机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宋清话从书架上找出他以前很喜欢的一本书,从第一页开始看,本以为书读百遍了就能背出后一页人物说了什么以及剧情发展的顺序,然而十几页下来,他发现自己有些记忆混乱了。
家门被撞开,宋靖回来了,宋清话没打算理,继续看书。
今天房门外的动静没有很快停下,宋靖一路撞倒很多东西,沉重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没有敲门,用玻璃酒瓶砸门那一下应该不算敲,门被踢开了。
宋靖喝得烂醉,摇摇晃晃朝宋清话走去,嘴里说着些听不懂的、醉鬼的碎碎念。
“现在装模做样来读书了,你妈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多学学让她高兴一点,你妈都是让你给害死是!”宋靖夺过他的书撕下几页。
他反复撕开那几张书页,撕成碎片丢到空中。
宋清话还是坐在凳子上,碎纸片兜头落下来,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在想宋靖竟然会这么大声说话,还会骂人。
他被宋靖从椅子上拎起来,丢到了地上。
“你这个丧门星,你妈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克星!”
宋清话捂着被桌角撞到的头,宋靖把他桌上的笔筒丢到他身上,梦里被家暴的画面此刻在他身上真真实实地上演。
宋靖抽出了腰间的皮带抽他,宋清话没有反抗只是一味地躲,待他看清那条皮带的样子时,它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嘴里立刻涌上血腥味。
“爸……”宋清话恳请道,“求你不要拿它打我。”
那是他用稿费给宋靖买的礼物,那次还给严姝挑了一对耳环。
宋清话被拽着头发拉回去,宋靖身上的烟酒味将他包围。
“别叫我爸,等下被你克死的就是我了!”
拉扯间不知撞到了桌上的什么东西,那个物品掉到地上碎了,宋靖把他压跪在那些碎玻璃上。
力气好大,宋清话不拿手撑着地脸就要贴到地上跟玻璃碎片一起了。
玻璃相框。
是玻璃相框。
是他放在角落里想要忘掉的玻璃相框。
宋清话感觉自己也碎掉了,跟玻璃相框一起变成一片一片的。
相框里的相纸掉了出来,宋清话爬过去捡,膝盖摩擦在玻璃碎片上。
在相纸的背面写着字,他都不知道上面还写了话。
“你应该不会把相纸抽出来看吧?
那我就要说了,我喜欢你。
——徐舟摇2012.6.1”
宋清话抓着那张相纸,落在他背上的击打从皮带换成了别的东西,依旧很痛。
他滚烫的泪水洇湿了相纸。
无人救他,那他就自救。
本来昨天想更新的,但是写了一会儿就又有要忙的事情,今天我妈反复向我发出邀请出去玩,我都坚决要留在家里写文了哈哈哈哈
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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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040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