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没再出声。
但自从这日后,李琉风常去宫学看李义鑫与娜日。
几番交谈后,李琉风越发觉得李义鑫该做储君。她看着温和玲珑,实则冷漠淡漠,这样的笑面虎坐皇位再合适不过。
只是立储乃大事,她只待乞颜赤纳归来与她相商。此刻她才觉蔺无忧一死无人与她商议,也怪她城府不深,此事本就该自己考量,为何非要与人商议走露风声。
可若是选不好,她李琉风就成了千古罪人。
她不敢妄定,日日纠结,不知不觉连乞颜赤纳到齐国都城库伦的消息也未曾细听。
等想起来时,乞颜赤纳已在库伦待了十日。
当长途跋涉后,乞颜赤纳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时,她心下动容,泪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
虽地皮枯黄,到处是衰败荒凉景色,但她仍深爱着故乡的景色。
她习惯的下马捡起一颗石子,却恍然记起从前那些石子或许已找寻不到,毕竟谁会留着一个罪人的物件。
她怅然将手中石子抛下,痴痴的望着前方天地一线处对身旁的谢玉城道“谢大人可有过近乡情怯之感。”
谢玉城道“本官过往单调,不懂阁下愁思。”
谢玉城乃是李辞年的侍君,自李琉风登基后,三位侍君便不再挂后宫之名,在朝中皆有作为,谢玉城更是少有的官场奇才,办事玲珑周到,李琉风便派他来做乞颜赤纳的副手。
只是谢玉城自命清高,虽清楚乞颜赤纳的过往,却仍是对其蔑视鄙夷,只觉得这样能手刃亲父之人,定是心肠歹毒。
乞颜赤纳一笑置之,不曾理会他的扫兴。擦干脸上泪痕后她带着使团前往库伦。
长生天,乞颜赤纳回来了……
求您庇佑我这个该死的罪人,让在草原能有方寸容身之地,不致被人唾弃赶出草原。
使团被安置在使馆内,乞颜赤纳孤身进皇城面见乞颜赫鲁。
她走过熟悉的王庭,踏入金殿时浑身都在发抖,殿内只有乞颜赫鲁,纳兰,鲁扎,扎浑四人。她走近在殿阶下恭敬的俯身跪地叩首道“罪人乞颜赤纳拜见陛下,皇后与二位将军……”
霎时间殿上五人心里都是一阵酸楚。
许久的寂静后,纳兰先开口道“阿纳你先起来。”
乞颜赤纳直起身,却仍长跪不起,她心虚的抬眼看三位兄长的神情,只见他们面色阴沉,冷厉的目光望着虚空,并不曾看向自己。
愧疚之下她抖的愈发厉害,含泪哽咽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今日是来领罚的,不论诸位如何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只求陛下恩准我仍做草原子民。”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卑微可怜的乞颜赤纳,十几年相伴长起来的情谊如何割舍?他们皆是心软的,可一旦想起父母族人惨死,却又无法原谅乞颜赤纳与蔺无忧这对父女。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赫鲁开口,只等他一句发落,是生是死,是走是留,只等他来决断。他是齐国的帝王,是与乞颜赤纳相处二十载的兄长,在场几人里唯他可有所论断。
可他心内何尝不煎熬,那是二十万族人,那些人里有他的亲生父母,此等深仇大恨与与二十年的兄妹之情相比,该如何选?
若乞颜赤纳当真是罪人也还好办,可这错并不应怪在她身上,却又与她逃不开干系。
他低眉冷眼扫向殿上跪着的那道单薄身影,艰难开口道“你既是做了衡国的使者,日后便安安心心的为两国贸易尽力,大齐已无你的容身之地,我只当乞颜赤纳已死,从今往后之后大衡使者乞颜赤纳,再无齐国公主乞颜赤纳!”
她再不是草原的子民……
乞颜赤纳叩首任凭泪低落在冰凉的金砖之上。
她没有家了……
殿上几人相继离去,鲁扎与扎浑始终不曾与她说一句话,她虽设想过此场景,可当真发生在眼前时,她竟难以接受。
她接连叩首,三叩首后额头红肿,眼前晕眩出重影,她晃了晃头起身双目失神的走出了齐国皇城。
高台朱栏后,乞颜赫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泣不成声“我的阿纳……我始终当她是我的妹妹呀……她怎会是蔺无忧之女……怎会……”
纳兰抱着他的手臂安抚“李琉风会照顾她的,你也莫太难过,只当她嫁人了罢……”
扎浑憨直,一向有甚说甚,可这次也罕见的一言不发,与鲁扎分别各自回府。鲁扎回府后抱着酒坛子躲起来谁也不见,塔娜见他失魂落魄,并不清楚发生何事,却也不曾多问,只是为他挡去一麻烦事,留他一片清净。
乞颜赤纳回到使馆时,谢玉城正巧在门外寻她,见她一身狼狈大为吃惊。他总觉得乞颜赤纳是个冷淡到如同冬日寒风一般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却清清楚楚知晓她的存在,尤其凛冽时让人心生畏惧,大为气恼。此时一见她柔弱姿态,他不禁心生男儿豪气,急忙扶她进屋坐在火炉旁,又倒上热茶与她温手。
“何事如此狼狈……是他们不认你么?”谢玉城问的直白,却并无幸灾乐祸之意。
乞颜赤纳惨淡一笑道“对,他们不认我,我今后便如同那无根浮萍,说不清何时便腐烂入泥,了无痕迹。”
谢玉城不解“他们不认便不认,你又陛下撑腰,何必非要上赶着与此等薄情人交好。”
蔺无忧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到民间也不知换了几多版本,但谢玉城这个亲耳听闻的人却也对她颇有误会,他只认为是蔺无忧杀母,乞颜赤纳弑父,而乞颜赤纳从始至终都在乞颜部落认贼作父。
若是放在以前,乞颜赤纳是不屑与之辩解的,可此刻她只觉半生若梦,这大梦又顷刻间碎为粉尘,为寻半分过往痕迹,她宁愿捡起一颗颗粉尘说与谢玉城听。
“我自幼便知我并非老可汗亲生,三岁前我吃不好穿不好,唯一好的便是我还有娘亲。可因蔺无忧作恶,我娘亲死了,我怕的要命,怕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被人扔到草原上喂狼。但老可汗对我甚好,教我骑马射箭,传我一身本领。祖母也常教导我,衡国人与草原人都是人,本就不该有纷争,那时有人悉心照料我的起居,我吃得好,穿的好。可又是蔺无忧毁掉一切,我与赫鲁几人流浪草原,去他外祖家找救兵,我们不敢白天走,生怕被人发现踪迹,我记得是连走了一个月的夜路,我们才找到救兵,我们饿得瘦成皮包骨,五个小黑猴子带着借来的兵与财宝杀回去,在几个部落包围之下又重建起乞颜部落,到如今已然十几年了。我年纪最小,逃亡途中吃的喝的他们都是先给我,逃跑也是要我先逃,她们是拿命在护着我……可她们不知护着的正是蔺无忧的女儿,正是因胆小致使乞颜部落覆灭的罪人……你说我怎会不难过……”
谢玉城蹙眉思索,那时他也不过十岁。虽是寒门,可父母从不曾亏待于他,笔墨纸砚皆是最上乘的材质,夫子慨叹他的天赋,常带他去与高门子弟一较高下,一次赢下的彩头便够他一年的花销,他甚爱珍珠,将珍珠作为衣扣缝在衣上,那些寒门同窗半是羡慕半是讥讽的唤他珍珠郎。
相比之下,他比乞颜赤纳的日子好过太多……
“那你是如何学的兵法权谋?”颠沛流离之下练出的本事胜出自己十倍不止,谢玉城从前的不屑与嫉妒此刻俱化作钦佩。
乞颜赤纳苦笑道“哪里有人教我?也未曾去学,一场仗一场仗的打下来,甚么都会了。乞颜部落强大后我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个坑一个坑的踩过去,自然就懂得人心算计。”
她没有师父,却以才华闻名天下,又教出两个聪明徒弟,远胜常人。
谢玉城一时间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心疼她这一路血泪。许久才憋出一句“他们不要你是他们吃亏,你这样好的女子世间少有,待他们醒过味儿来定会求你回去,你莫要伤心。”
“但愿如你所言,我不求他们待我如初,只愿方寸之地容身。”
留在这片养育她长大的土地。
那些煎熬痛楚的过往,是她到不了的故乡。
往后的几日,赫鲁派人来与她详谈通商一事,来者乞颜赤纳不曾见过,约莫是新上任的官员,看谈吐并非眼界低浅之辈。乞颜赤纳便指出只凭商队往来太过局限,且易被贼人贪墨,应以两国之名在彼此境内设商铺,再由皇商经营上交盈利,这一举措早该施行,奈何衡国内部多有阻力,时至今日才得以深入发展。
来此官员担忧衡国会借此掌控齐国的财政命脉,毕竟草原最多的便是牛羊与矿石,物资较为单一,衡国手工制造发达,若以大量手工品换走草原实打实的资产这岂不是变相挖空大齐。
乞颜赤纳列出衡国贸易量与齐国对比,表明在满足百姓所需且不侵占市场的范围内,所交税收足以让齐国国库财富涨一成。
那官员看过乞颜赤纳递来的账册后面上故作淡然,可眼里的光亮出卖了他的欢喜。
他道“我这就呈秉我皇,待有答复我会来告知大人。”
他前脚刚走,谢玉城便嗤笑“这么好的买卖不信他们不答应。”
乞颜赤纳不曾应声,心下却道,或许没多久她便可回去找李琉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