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太后寿宴,济宁宫内宾客云集。
言冉扮作丫鬟模样,随齐暮川早早入了宫,候在偏殿,听戏台方向人声喧嚣,外间往来人员繁杂,但他们所在的偏殿倒是颇为僻静,只有四名宫女在稍远处候着。
“王爷,圣上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言冉给齐暮川倒上一盏茶,压低声音问道。
前些日子,她借调了周礼将军暗卫二十人。
让他们扮作普通百姓模样故意接近孙班主等人,借此又引出了藏在暗处监视戏班子的十余名魏国刺客,各个击破,尽数逮捕。
此后她又悄悄约见了豆苗,道出了自己与景王想出的两全之策,只是这计策还需当今圣上配合。
王爷虽已去信给圣上,却怕落入歹人之手不敢明说,且久久未收到回音,转眼是寿宴当日,言冉心中着实没底。
齐暮川浅饮清茶。
若是两个月前,他一定斩钉截铁判断皇兄绝不会配合,可如今,尤其在得知圣上并非常年给他下毒之人后,他也说不准了。
原以为圣上此前所有的温和以待都是假面,都是为了利用于他,现在想来,也许圣上并非那般冷血无情,也许是真顾念幼时的兄弟之情……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圣上的确切答复才能行动。
“阿冉,再等两刻钟,若是还没有消息,我便去找他。”
他顿了顿,放下手中茶杯,静静看着言冉,“但你答应我,若皇兄拒绝,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年岁稍长的麽麽慢慢走来。
“问王爷安,”她拖着嗓子说道,“太后娘娘有请。”
……太后娘娘?
为何要在这时见他?
齐暮川眸中闪过一次疑惑,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她突然宣他,不知是福还是祸……
但今日这般场合又万不能拒绝,只好起身跟随麽麽。
丫鬟扮相的言冉亦跟在齐暮川身后,略微落下两步,低眉垂眼,模样乖巧。
这济宁宫的太后是当今陛下生母,三年前,陛下弑兄夺权,登顶帝位,其后立自己的生母华贵妃为皇太后,掌后宫诸事。
此前为将军夫人办法事那日,太后因生辰将近,为免犯了冲突,未曾出现。言冉自然也未曾见过她,只在零星搜集到的消息中得知,太后应是柔顺温婉的性子。
她此时宣见王爷,不知所为何事。
进了太后所在正殿,言冉也不曾抬头,只揖身行礼,用余光略略打量四周。
这正殿富丽堂皇,极尽奢靡,坐于高位上的太后雍容华贵,仪态端庄。
“暮川进来可好?”她问道。
齐暮川恭敬拱手,“回太后,托太后的福,臣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我倒是听闻,前些日子你办了一件大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哈茶来的和亲公主给处理了。”
说完,她停顿了许久。
在留意到齐暮川正欲开口解释时,话锋一转,语气兀得狠厉,“但你可想过这事的后果!”
见太后恼怒,齐暮川连忙单膝跪下。
身后的言冉也忙不迭跪地俯身,只听齐暮川正色道:
“太后娘娘,哈茶公主设计残害功臣遗孀,火烧将军宅院,所行之事人神共愤,暮川此前行事虽莽,但行此事,绝不后悔。”
“好一个绝不后悔,但你可想过,无论那萧贵妃做了什么恶事,这事情都事关皇家颜面,原都可私下解决。但你却如此大张旗鼓,带将军之女入梁京,为你所用,还计划了如此浩大一场法事,我看,倒像是别有用心。”
太后放下茶杯,定定看向齐暮川。
言冉没敢抬头,但也大略听明白了,或许城中百姓的传闻也已传至太后耳中……现在的太后眼里,齐暮川抓萧日京为将军夫人伸张正义之事,是心怀不轨意图抹黑皇家颜面,更是挑唆端王与陛下关系。
而齐暮川本人,亦是图谋帝位的隐患。
此前,齐暮川强硬要求要替她做那个大殿之上痛述萧日京罪责之人时,她只考虑到自己终要离开,齐暮川一直私下为陛下办事,功劳却全被端王所领。
而今能在百官面前立下这一功于他日后仕途也有益处,所以便答应下来。当时的自己全然未曾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被荒唐谣言引导成这样……
若太后此时发难将她与王爷都给绑了,可就不太妙了……
正思忖着,只听一清润声音自外间传来。
“母后!”宗正衡之信步走入。
行过礼后一转头见齐暮川也在,立刻佯装出几分惊讶,“暮川,没想到你今日竟也来了,也不跟皇兄我说一声。”
言毕,顺手就扶起了双膝跪地的齐暮川。
又冲着太后一拱手,“母后,您召九弟进殿是在聊些什么趣事?儿臣也来凑凑热闹。”
太后的神色变了变,“许久不见暮川,不过闲话家常罢了。”
说着,还挤出一个笑容。
“既是如此,”宗正衡之又对坐于高位的太后一拱手,“母后,儿臣这里着实还有事情要麻烦九弟,既然母后这边并无要事,还望能将暮川让我一段时间。”
太后眼不花耳不聋,陛下说虽说得一本正经,但她分明瞧见自己儿子对着那景王使了个眼色。
只是她着实不明白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今满城都在说景王有谋逆之心,他竟与之交好?
可到底今日是寿宴,官员众多,她也不能拂了皇帝的面子,便只好摆摆手,示意皇帝自便。
一直伏在地上的言冉此时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静静起身。
只是她这一起身,一张素白明净的脸就这么落在太后眼中。
太后面目微怔,又唤三人停步。
“你——”她伸出手点了点言冉,“上前两步,抬起头来。”
言冉不解太后为何突然叫住她,心中忐忑却也只能照做,只往前迈了两小步,抬着头却并未与太后对视,只将目光落在她的鼻尖。
“你是景王府的丫鬟?”太后仔细打量着言冉。
“回太后,是的。”
言冉唇畔还挂着浅笑,模样乖巧。
“是何年岁?”
“回太后,十八。”
“像,太像了……”太后喃喃自语,“年岁也对得上……”
“在王府做事多久了?”
“尚不足月余……”
“籍贯何处?为何跟了景王?”
“回太后,小女籍贯莜州,因战乱家人尽亡,小女逃难至釜州,幸遇王爷救了小女一命。”
言冉一边回答,心中却愈发不解太后为何要问她这些。
身后的齐暮川见太后看向言冉的目光颇有几分超越寻常的关怀,更是如临大敌,生怕那坐于高位之人觉得这女子生得乖巧,将她真当丫鬟要了过去。
他甚至想到了若太后真开了口要人,他就直言自己早已看上了这丫鬟,也不必管什么身份礼数一说,他绝不放人。
他已打定主意,除非言冉自己要走,否则谁都不能从他身边带走她……
就在齐暮川眸内寒意渐起时,高位上的太后终于还是摆了摆手,连说几声“罢了”,示意他们离开。
待三人身影消失在门外,太后才又落寞地望向茶杯,只觉自己大抵是年岁大了,看谁都觉得像故人……只可惜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故人已逝生者如斯。
如今她要做的,是帮衡之守好这皇位。
殿外,齐暮川刚一踏出殿门,就转身紧紧抓住言冉的手。
“王爷。”
言冉着急缩回手,低声提醒,“我是王爷的丫鬟,王爷莫坏了规矩,叫人瞧见了不好。”
话已说完,却见齐暮川紧抿着唇,手上却未松开半分。
他掌心温热。
言冉四下打量,因着陛下在侧,周遭的丫鬟太监尽数伏地行礼,倒是无人敢抬头观望。便不再挣扎,由齐暮川抓着,加快步伐跟着陛下来到一偏屋。
一入屋内,宗正衡之便转身吩咐属下关好屋门,守在屋外。
再一转头,看向齐暮川二人,问道:“你们在书信中写到的,万分紧急,需要我全力配合之事,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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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宫外,孙班主带着一众小伙子正在做最后的排演,大家满目肃然,尽数怀着死意。
豆苗心神不定,握在手中的长枪“哐啷”落地,她蹲下去捡,却又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还好戏班子里舞刀弄枪受伤是常事,他们随行都带着药箱。
豆苗捂着伤口,小跑着去了旁处,就在她打开药箱给伤口上药时,正好瞧见一身着紫色官府的男子大步朝孙班主走去,他身形颇为高大,生得浓眉小眼,对着爷爷略微拱了拱手。
“孙班主,辛苦了,一个时辰后,咱们正式开戏,务必要让贵人们都看得尽兴。”
正说着,他双手合抱,大拇指指天行礼。
孙班主亦是客气回礼,待目送这位大人离开后,才又朝豆苗招了招手。
“豆苗,你还磨蹭什么,快些去上妆,将你的戏服换上。”
闻言,豆苗只得胡乱包扎好伤口,抱着自己即将换上的衣物,随着身旁的丫鬟向偏屋行去,今日那里特意安置了专供女子换妆的屋子。
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
阿冉姐姐说了,她会护下戏班子里的所有人,还会护下他们远在边境的父母……豆苗明白,自己如今也无退路,也无其他选择,理应相信阿冉姐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