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冉?”
齐暮川轻唤一声。
怀中女子微微动了动,嘟囔道:“我还能喝!”
夜色深重,男子弯了弯嘴角,拦腰抱起怀中人。
言冉就这样被抱着进了西侧卧房,再被放到床榻上,柔软薄被盖上的一刻,她觉得无比安心。
照顾女子躺下后,齐暮川没走,就这样站在床边,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言冉心中着实好奇,但自己毕竟在装醉,也不好睁眼,就一直假寐着。
直到渐渐真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听见齐暮川说道:“阿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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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夫妇的法事定在五日后,大夏宫殿内的祈福天坛,太常寺卿一再强调这般时日着实太过仓促,诸多细节都难以仔细核对敲定。
言冉却不愿拖得太久,一来以免夜长梦多生了变故,二来她已请人夜观天象,五日后,天将降骤雨。
法事当日,百官云集,皆哀于镇北将军英年早逝。
皇后携众妃嫔、公主坐于幕帘之后,众人皆是面露悲戚之色,只除却一人,她身着玄色长衫,眉目英挺,身形高挑,在一众妃嫔里显得格格不入。
此刻她面上无悲无喜,只静静看着幕帘背后。
言冉面带薄纱,一袭白衣,缓步行至天坛正中蜡烛围就得圆圈内,神色肃穆。
鼓声起,道长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忽高忽低,忽沉沉耳语,忽仰天长啸。
老天似乎都感受了悲戚低鸣。
一时间,乌云蔽日,隐隐雷声响起。
立在天台下的官员见状,皆是窃窃低语,不知这般情景究竟是何预兆……
道士一甩拂尘,疾风骤起——
天坛上,烛光剧烈摇晃。
“娘!”
一声凄厉叫喊响起。
天坛上的言冉忽地倒地,片刻后,身体扭曲成诡异角度,跟随着鼓点声缓缓站起,烛火猛烈摇晃着,言冉的身体也剧烈摇晃着,仿佛被人夺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惊雷炸响!
言冉怒目圆睁,五窍渗血,直指道士,“你,你唤我来此作甚!”
向来吃着皇家官粮混饭的道士哪里见过此般场景,“嗖”地跪下,“饶命啊饶命!敢问阁下是哪路神仙,我,我们今日乃是为大夏镇北将军夫、夫妇送别,叨扰上仙……”
“说何胡话!”
言冉一推蜡烛,凄厉道:“我乃镇北将军言威之妻,三年前被人陷害身亡,你既唤我来此,我便要将当年之事以一一讨来!”
“轰——”
又是一声雷响。
众官员吓得不敢言语,尽数垂头缩脖,唯恐惹祸上身,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抬着头看向天坛——天坛上,女子一身白衣不知何时染上了丝丝血迹,看着无比诡异,竟真像被鬼魂上身了一般。
齐暮川立在端王身侧,面上冷冷清清,心中却惴惴不安。
言冉嘱咐他好生盯着端王,说事成与否皆看端王能否放弃对萧贵妃的执念,可眼下看来,这宗正延拓面沉如墨,似是随时准备发难。
道士吓得哆哆嗦嗦,连连询问是何人坑害了将军夫人。
“冤有头,债有主,夫人您尽可去找那害你之人,莫要缠上我……”
言冉尖着嗓子放声大笑,一声更响过一声,似是要与惊雷一较高下,“三年前,有人在送与我的糕点中下了毒药,还放火烧我将军府!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要我亲自带你入地府!”
轰隆隆雷声连绵,却无一滴落雨。
百官噤声,无人敢再言语。
若是放在寻常时候,这般妖言惑众定然早被侍卫拿下,可今时此刻,是将军夫妇的法事,三年前他们接连惨死,大夏官员无一不知。
天坛上那诡异的女子,乃是镇北将军唯一的女儿,说不准真是冤魂上身。
而且如今坐于高位之上的陛下都未发话,其余人等就算心怀疑惑,也皆是不敢言语。
“不出来么!”言冉再次提高声量。
她一身白衣已被染成鲜红,举起右手指天长啸,“哈茶公主萧日京,你可敢出来领死!”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骤然大亮。
天坛之上,言冉面纱已落,那可怖疤痕乍然眼前。眼、鼻、口,五条血痕挂在白皙面庞上,天光笼罩,竟真似从地府爬上来的冤魂。
众人皆惊。
只道将军夫人真是被人坑害致死。
幕帘后,众妃嫔已四散离开,丫鬟们也护着年幼的公主躲至一旁。皇后迤迤然起身,居高临下望向萧贵妃。
“萧贵妃,那鬼魂所说,是真是假?”
她向来不待见这个从哈茶而来的和亲公主,从无规矩,不听劝告,整日在后宫习武射箭,败坏风气,只恨皇帝却一直纵容于她!
若能借今日之事将她除之,岂不大快人心!
萧日京并不理会皇后的质问,红润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自幕帘后走出,一步、一步,向天坛迈去……
道士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天坛之上,言冉与萧日京相对而立。
“言若卿?你这般装神弄鬼,是何人指使?”
略一抬眸,瞥向齐暮川所在方向,据她所知,这言若卿正是被景王从釜州接至梁京,此后两人接触甚密。
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王爷居然能怂恿将军之女做这等事情。
萧日京正欲收回目光却刚好撞上了端王炽热的视线。
“哼。”
她轻蔑一笑。
大夏皇室,一个个居然都是为情所困的痴人。
天坛之下,齐暮川分明瞧见宗正延拓眼中尽是失落,右手紧紧攥住木椅,全身颤抖却纹丝不动,唇畔笑容凄凉无比。
电光石火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二哥,少年将军,骄傲一世,却独独错爱了不该爱之人。
被一个“情”字,困了整整三年。
齐暮川望向天坛,高举右手,握拳合拢。
言冉心中了然。
这是她与他定好的暗号。
若端王执意护着萧日京,他们便及时止损;反之,可尽让真相大白!
“萧贵妃,你为何要毒害于我!”言冉声音尖利,下一瞬却见萧日京手持短刀略将而来,只刺向她的心口。
言冉侧身闪避,躲过一刀。
萧日京似乎没料到眼前的女子居然会功夫,停滞了一瞬,又忽地放声大笑!
“你们看!这鬼魂居然怕——”她顿住了。
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短刀应声落地。
“这戏台,该换场了。”齐暮川眸中寒意森森。
雷声滚滚,暴雨倾盆。
天坛上的蜡烛尽数熄灭,言冉身子一软,倒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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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皇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沉声开口,“景王,这究竟是何情况?”
说完,视线略过齐暮川落向端王。
端王立于百官之前,垂眸不语。
“陛下,事情要从臣弟前往釜州查山匪一案说起……”
齐暮川恭敬拱手,将釜州剿匪一事悉数陈述于大殿之上,关于三封文书,关于虎头令牌,关于山匪与釜州官员勾结,私铸铁器……
佯装昏睡的言冉被安置在偏殿。
她能隐约听见齐暮川的声音,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交给他了。
这是齐暮川的要求。
她明白,他这是要让外人觉得言若卿只是他景王的棋子,他要替她做招惹明枪暗箭的出头鸟。
这几日,他们细细梳理了所有线索,推测萧日京虽是毒害将军府的元凶,虽是与前釜州刺史司徒俊文联络之人,但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
毕竟从釜州刺史书房搜得的三封书信,最早一封写于十年前,当时萧贵妃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此番大张旗鼓处理萧贵妃,必然会成为幕后之人的眼中钉。
他们也曾想过是否要留下萧贵妃,暗自引出她背后的人,但最终还是皇帝拍板,确认要声势浩大的执行,打草才能惊出藏于暗处的毒蛇。
毕竟从文书来看,他们已蛰伏十年之久……
言冉闭着眼,微微吸了吸鼻子,身上一股血腥味,是她特制的药粉,刚撒到衣服上时无色无味,时间一长,会慢慢变红发散出轻微的血腥气。
周围的丫鬟无人敢碰言冉,她便就心安理得地躺着,静听大殿之上的声音。
“萧日京,我方才所说,人证方才指认之事,你可有疑议?”
齐暮川面向萧贵妃,沉声质问。
吉祥、李三等人,皆被传入大殿上,跪倒一片。
萧日京被捆缚住手脚,按跪在殿内,却高傲地仰着头。
“没有。”她吐出二字。
“你与将军夫人无冤无仇,为何要毒害于她!”
“……我乐意。毒,是我下的,火,是我放的,釜州之事也是我一手操作,那又如何?”她笑着看向齐暮川,“别以为你们赢了,你们马上就要输了,输得彻底。”
她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嘴角突然渗出鲜血。
齐暮川心下一紧,正欲上前查看,已有一人先于他闪身上前,一把抱住了萧日京。
“日京,日京。”
端王失了神般抱着女子喃喃呼唤。
萧日京却没看他,只又盯向齐暮川,诡异地笑着,“景王殿下,今日之事,你会后悔的。”
“言若卿!”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大喊,“不出半月,你定会后悔今日所做之事!”
声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出,将端王衣襟染得血红。
她最后终于看向了抱着她的男子,他生得柔美,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战场之上,他用兵如神,是最好的将领。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哈茶到梁京的路上,她替身为哈茶公主,宗正延拓却毫不知情,一路相互。也就是在那一路上,雨夜,破庙,她让这堂堂端王成了她的男人。
她知道他倾心于她。
但她自己,可曾对他动过心?
“延拓……”
颤抖的手最终也没能触碰到男子面颊,重重垂落。
宗正延拓眸光涣散,也不知怀中女子服下的是什么毒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全身肌肤居然迅速溃烂。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端王又挂上他那古怪的笑容,抱着残破不堪的尸体,缓缓步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