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暮川递上求见陛下的书信后,整整两日,杳无回音。
言冉倒也不急,毕竟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想见就能见的。
待到第三日黄昏,陛下突然带着贴身侍卫出现在景王府内,依旧身着金丝暗纹的白衣,举止儒雅,满目温和。
屏退闲杂人等,他端起茶杯,撇去浮沫,“暮川,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齐暮川有些不自然的拱了拱手,“望皇兄谅解,乃是将军之女言姑娘有事与皇兄相商。”
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向言冉,女子带着面纱,双眸澄澈,正站在议事厅正中,弯身作揖。
“启禀陛下,确是小女有事想与陛下相商,又苦于无门无路,才托景王殿下相约。”
“何事?”皇帝露出温和笑意,“只管说来便是。”
“陛下,如今小女爹娘亡故已有三年,小女想为他们办一场法事,以告慰亡魂在天之灵。只是如今小女孤身一人,对于这法事操办尚不知数,爹爹毕竟曾是大夏镇北将军,唯恐法事操办不当丢了大夏颜面,这才想与陛下相商。”
言冉说完,半垂着头,依旧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
皇帝略一思忖,觉得女子说得在理。为大夏英魂办法事,确应足够隆重,方才不失大夏之威。
“那朕便做主,将这场法事交由太常寺来办,一应细节言姑娘与太常寺卿协商即可。”
“多谢陛下。”
言冉伏地谢恩,却久久不起身,只又抬眸说道:“陛下,小女还有一事想问陛下如何看待。”
皇帝放下茶杯,示意言冉可起身来讲。
“是这样的陛下,莜州多难,流民众多。
若现在有一船流民无处可去,梁京城倘若开门相迎,流民可活,城内百姓生活却必受影响;若拒不相迎,流民则大抵再无活路,但梁京城内当安稳依旧。陛下会如何选?”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看向女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意味。
齐暮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言冉身边行了两步,面上恭敬依旧,眉眼中却戒备十足。
议事厅内沉寂半晌。
皇帝微叹一声,“若让朕来选……会开门相迎。”
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无论梁京百姓,还是莜州难民,皆为我大夏子民,多年战事已让莜州民不聊生,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没人愿意背井离乡。
若莜州百姓已千里迢迢行至梁京,没有不为他们寻得一安生之所,反灭了他们活路的道理。”
说完,他径直起身,走到言冉面前,与之对视。
“朕的回答,言姑娘觉得如何?”
话音刚落,惊觉女子眼中竟噙着泪花。
言冉又想起了惨死于都横河上的一船流民,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犹在耳边。
“陛下爱民如子,实乃大夏之幸。”她恭敬回应。
皇帝打量着眼前二人,微微轻叹一声,自袖间取出一样物件,递至二人眼前。
竟是虎头令牌。
“暮川,我知你寻我,定然是有重要之事,可是为了这件事?”
皇帝这话一出,言冉都不禁紧张起来,她与齐暮川对视一眼,正欲开口,却见后者已拱手说道:
“皇兄既已知道,不知会作何抉择?”
皇帝看着令牌,笑得有些悲凉。
“做到朕这个位置,有些事就不再只有对错,万事皆是利益的衡量。”
他又看向齐暮川,“暮川,若是之前的你,在完成我交代的任务后,绝对不会再多查任何事情。就像回京后,直接将釜州一干人等交由端王那样,这件事情,原本到此为止就结束了。
是谁改变了你?言姑娘么?”
齐暮川立刻伸手,将言冉护在身后,“皇兄,是暮川自己想查。”
“……是谁想查,都无妨。”皇帝面露悲戚之色,“你们定然奇怪,堂堂一国之君,在得知自己妃子竟与釜州官员、山匪沆瀣一气、密谋他事之后,竟然什么都不做。”
他收起令牌,又问道:“三年前,萧贵妃书信于端王之事,想必你们也定然知道。”
“是。”齐暮川回答。
“其实对朕来说,放过萧贵妃的理由,不管是三年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他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讲明一切的模样,“如今的大夏,不能没有端王。”
不能没有端王?
言冉反复咀嚼这句话,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齐暮川却顿时明白了。
三年前言威将军身故后,魏军趁机再犯,他身在莜州临时领兵前去迎战,却也只是拖延了些许时日,最终若不是端王领兵前来,恐莜州早已失守。
皇帝看出言冉面露疑惑之色,解释道:“言姑娘,你深居闺中有所不知,三年前,言威将军与端王二人,可以说是我大夏的左膀右臂,有他二人领兵,则无人能动我大夏分毫。”
听见这话,言冉皱了皱眉,原来那个看起来浪荡不羁的端王竟如此厉害,难怪他轻松一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三年前,若我早知端王对那哈茶公主用情至深,便不会有这和亲一事。当年书信之事传出后,端王曾入宫相逼,朕若处死萧贵妃,他必举兵谋反,谋反不成就以死相随,反之,朕若善待萧贵妃,他必倾尽一生护大夏平安。
言姑娘,如果你是朕,你会怎么选?”
皇帝看向言冉。
言冉一时哑然。
没有想到事情查到这里,竟是如此发展。
死局。
……但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沉默许久,她的眸中突然聚起一点光。
在这个死局中,唯一的活路,是,端王。
“……陛下,如果,我是说如果端王并不像三年前那执着了呢?毕竟已经三年了,什么都有可能改变。”
言冉这话,并非全是猜测。
纵观端王所作所为,他并不愿害人,更不愿让无辜之人丧命。
就算三年前,他爱哈茶公主入骨,可三年后,未必还是那般,他若识清所爱之人所行恶事,未必不会有所改变。
“陛下,小女有一计策,既可试探出端王当下真心,也可保陛下与端王不会兄弟反目。若成,可将恶人除之,若不成,陛下也不会有所损失。”
她目光坚定,轻轻握住了齐暮川的手,才将自己所想一一道出……
齐暮川不敢置信地听着言冉所述,被握住的手越攥越紧,直至皇帝带着侍从离开,他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阿冉,”他声音颤抖,“这事情若不成——”
“呸呸呸。”
言冉立刻伸手捂住齐暮川的嘴,“王爷,别说不吉利的话。”
“那你怎么——”
“王爷——”言冉再次打断。
她弯弯眉眼,说道:“王爷,我可是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我既能想出这个主意,自然有脱身之法,王爷不信我?”
齐暮川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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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也不知是因为房中闷热,还是得知消息过多,言冉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偷偷摸去别院寻了壶酒。
再回主院时,齐暮川正站在芙蓉树下。
“王爷。”
齐暮川回身,瞥了眼言冉所持酒壶,“你倒是挺会挑酒。”
那是自然。
言冉在心中答道,她的五师父嗜酒如命,也最会酿酒。
“一起吗?王爷。”她摇了摇酒壶。
齐暮川没再说什么,只走到言冉面前,揽住她的腰身,足尖一点,上了主屋屋顶。
时隔多日,这屋顶上的景色倒是没什么变化,目之所急,家家关门闭户。偶有一两户富裕人家,燃着起夜照亮的蜡烛。
言冉打开酒壶,闷头喝了几大口,递给齐暮川。
齐暮川接过,只浅饮一口,并不多喝。
他心中着实不安,言冉今日对陛下说的计划,实在太过冒险。她要在为将军夫妇办法事当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鬼神上身之说,揭穿萧贵妃所做之事。
届时看端王表现,若端王力护萧贵妃,则圣上出面,判言冉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若端王有所犹豫松动,就可顺势而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只有一半的胜算,可能,连一半都没有……
她这样做,等于完全暴露了自己,就算皇帝不杀她,恐怕往后也难有安稳之日了。
言冉见齐暮川不喝,又拿过酒壶,大口大口灌着。
她酒量颇佳,和五师父喝酒都从未输过。但齐暮川可不知这些,只夺来酒壶,要言冉慢些喝,别将自己喝醉了。
“喝醉了又如何?”言冉红着脸,满目微醺。
齐暮川哑然。
好像喝醉了也确实并不会怎样,他会将她抱回房间,放上床榻休息。
“喝醉了,我就不管你了。”
“……是么?”
不管我了?
言冉突然松了酒壶,转身搂住齐暮川脖颈,带着几分醉意吻了上去。
齐暮川瞪大了眼,感觉双唇由轻轻触碰,转为浅浅吮吸,带着酒香与不知何处来的甜甜香气。
女子略显紊乱的温热呼吸拂过鼻尖,撩拨地他心头难耐。
紧紧搂住言冉后腰,他浅浅回应着这个略带醉意的吻,从唇畔、到面颊、耳后……
怀中女子微微轻颤。
他附在她耳边,气声低语:“阿冉,你可愿嫁与我?”
言冉全身一震,立刻清醒了**分。
她终归是要走的,不能再让齐暮川继续这般危险的想法,
再说,莫说她已经想起自己是魏国公主,就算她只是杨家班的小六,也绝不要困于高门院墙之内,这样的一生,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还有何乐趣可言?
……可若直接拒绝,齐暮川定然难堪。
思及此处,她头一歪,身子一软。
嗯,她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