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昭打开门时,宋怀谦正在树下独自一人摆弄着棋局。
他已卸去装扮,换上便服,只是并未束冠,因而一缕青丝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在脸颊边。他手执棋子,修长的手指反倒能与那玉石白子争辉。那棋盘着实简陋,甚至只是几个简单的树枝搭就,可他偏偏就能流露出一股闲云野鹤,气定神闲的味道。
汀升在他旁边记录着棋局,崔明昭走进时,那盘棋已接近了尾声,白子与黑子互不相让,招招凌厉,厮杀惨烈,棋盘上已无逃生之路。
他换了黑棋,不咸不淡地问,“问出什么了吗?”
崔明昭摇了摇头,除了问出了些不能对他说的信息外,并无所获。
芜霜对卢家并不了解,要想查到黑市的入口在哪,更是无从查起。
不过,今日倒是有许多意外之获。崔明昭偷瞄了宋怀谦一眼,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门外偷听,如果他知道她身上有常山落雪之蛊,他会如何看待她?
她一边期望他认出自己的身份,一边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那个曾经天之骄子的自己,变成如今的模样。
宋怀谦轻笑,递给她一盏温好的青茶。点好的茶还漂浮着些许茶沫,香气四溢。
“你在笑我出了馊主意吗?”崔明昭握着茶,有些惴惴不安。
宋怀谦摇了摇头,“没有。”
他今日玩的很开心的,有一种偷来的幸福感。
只要和她在一起,他怎么都开心。
他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丝毫显出来。
“花雨楼楼主,和谢家有关,我并不意外。”宋怀谦开口,崔明昭知道她们之间的对话,他必定是听进去了。
“常山落雪……”宋怀谦喃喃念道,他的眼睛望着崔明昭,说话时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或者是寻找她的线索。
没想到,居然是谢家的蛊。
宋怀谦暗自握紧了拳头,谢家两个兄弟,卑鄙无耻。他和他们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崔明昭长叹一口气,顺势蹲在他旁边,薅起一把狗尾巴草。
“不过,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那两个胡人,是谢家大公子的手下。谢家和卢家一定在背后酝酿着什么秘密。”
崔明昭呵呵一笑,“听说你和那谢家大公子有仇,说不定这件事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只不过碰巧我倒霉,也一起被盯上了。”
“不过,也很好笑,既然盯上了我,杀人灭口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地报官。”
“你不就是官吗?县令大人?”崔明昭打趣他道。
宋怀谦眉眼弯弯,对此只笑了笑,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我姑且可以把这种行为,认定为挑衅吗?”
“众所周知我这小小县令无权无势,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只有那微乎其微的办案权。”
“倘若那贼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从县衙的大牢里偷走死者和物证,又能轻易诬陷我在乎之人。并且笃定我就算知道是谁,我这唯一的办案权力也查不到任何东西。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嘲笑和挑衅吗?”
宋怀谦说这话时表现地云淡风轻,好像针对的人不是他一样,只是崔明昭明显察觉到,他落子的速度快了许多。
“羞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什么也不是。”
宋怀谦微笑着说出此话,但他眼里隐藏的杀意却毫不掩饰。
他手执白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最后一子落下,又是一个平局。
崔明昭默然,她很理解这种无力感。
宋怀谦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起身向崔明昭伸出手,“我倒有个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崔明昭一愣,她看着宋怀谦向她勾了勾手指,动作十分自然,不由地有些发愣。她和宋怀谦什么时候如此如此熟稔了?
“怎么,不乐意听?”宋怀谦仍旧保持着欲拉她起身的动作,崔明昭第一次觉得心跳的有些快,她假装并未看到,迅速起身拍了拍灰,拒绝了宋怀谦的示意。
“不是,大人请说。”崔明昭高声应道,身子越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远。
宋怀谦眸色暗了暗,极快地掩饰住自己眼中的失落,将手缩了回去。
他换了副平静如常的表情,娓娓道来,“刚得到的线报,卢家大小姐,卢莹要来祭祖。卢家起家于春明镇,这些年卢家祖宗的坟茔一直在春明镇。如果要调查,从卢家大小姐这里开始切入,最为合适。”
“只不过,卢家是陇中大族,也算得上百年世家。虽然得到了消息,卢小姐绝对会出现在春明镇,但旁人是绝对打探不到她的具体行踪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在卢小姐会出现的地方一一设下埋伏,接着就是等待,等待遇到卢小姐的契机。”
崔明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好,大人告诉我蹲点的地方,我会尽全力帮忙。”
宋怀谦显然是意料到她的反应,这次他却没有应下崔明昭的要求,而是选择了拒绝。
宋怀谦:“涉及到卢谢两家的秘密,此案若要继续往后查,只会遇到越来越可怕的风险。”
“从即日起我便会张贴告示,讲明受害者乃受他人毒杀而死,全城悬赏提供线索之人。”
“疑罪从无,你现在已经无罪释放,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让你继续安心行医。你不需要再跟着我涉险。”
宋怀谦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他显然是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将她推开。
但是他遇到的是崔明昭,她这个人向来倔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她一定要查出真相,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拒绝。”崔明昭很干脆地说,“不论真凶是不是我,不论死者人品如何,他都需要一个真相,而不是不明不白的死去。”
“宋大人,我从选择揭下你的那张告示开始,就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
“想必大人也听见了,我与谢家有着血海深仇,且我身上有着常山落雪之蛊,又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崔明昭的反应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宋怀谦只得感慨,经历如此之多,他心中的那个陛下一直没变。
她不是温室里娇艳的花朵,她是京都刀剑风霜,严寒交迫里倔强生长的长安花。
她不会甘于屈居他人的羽翼下,更不愿永远平庸下去。
他很庆幸,陛下没有变。
“如此甚好。”宋怀谦眼中带着些许期冀,他真诚地笑了,“那我们现在,应该算是盟友了,崔小姐。”
“当然。”崔明昭点头。
崔明昭转身,“我去看看芜霜,看看还能不能问出什么。”
宋怀谦目送着她走向屋子。
天色忽然昏暗下来,风雨欲来,潮湿的水汽扑打在人脸上。宋怀谦伸手接住一片柳叶,心里估摸着这一会应该出什么事了。
谢家如此顺利地让他绑到花雨楼楼主,显然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汀升面色铁青地来报,“阁主,稽部那边消息,裴大人被诬通敌叛国,此刻已被下狱,等候秋后问斩。”
宋怀谦呼吸一滞,“可有证据?”
汀升将那信封递给宋怀谦,他冷笑一声,只见那弹劾的信上,桩桩件件都是卢家所作之事,却硬生生地按在户部尚书裴大人身上。
私自篡改户籍,伪造出此人已死,或变成流民,用以直接抢夺民田,以种桑茶之树。
宋怀谦:“裴大人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员,且此乃大罪,按照道理,应当先提交大理寺受审,怎会如此草草判决?”
“小皇帝那边怎么说?”宋怀谦问。
“陛下震怒,当庭判了死罪,表示罪无可恕,立即处死,以敬效尤。”汀升眉头紧锁,说道。
“万幸朝中归属清流的老臣求情,陛下念在裴大人年事已高的份上,准许其与家人告别,秋后问斩。”
宋怀谦:“以世家的手段,此番必定是要屈打成招。倘若裴大人死了,这桩案子就成了死案,板上钉钉了。”
宋怀谦将那信捏成一团,沉声吩咐道,“抽调天稽阁天字部成员,暗中保护裴大人。”
天稽阁天字部,是天稽阁阁主的亲信,由天稽阁中最厉害的武侠组成。原本这些江湖人是绝不参与朝廷的争斗的,不知宋怀谦使了什么手段,这些江湖人对他奉为上宾,自愿加入了天稽阁。
所以天稽阁在江湖之中,可以算的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
汀升知道阁主既然动用天字部,此事必然是十分严重了。
宋怀谦的垂眉,眼中蕴含着杀意,“必要时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是。”汀升利索地回应,立刻闪身离开。
“该死!”崔明昭大骂一声,嘴上十分难听。
宋怀谦闻声望去,只见屋舍大门洞开,风从屋外穿堂而过,带起女孩的发丝。
屋内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扇砸破的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
“芜霜逃了!”崔明昭咬牙切齿道。
亏她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和她称朋友,原来早就想好了如何逃跑。
昨天刚手术完,今天状态还好,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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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百年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