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昭感觉宋怀谦一走,芜霜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过,面对芜霜渴望的眼神,她也有些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下去。
她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她,第一年初雪时,她流浪到了春明镇,倒在了寒冬料峭的河里。城墙下,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瞎眼老婆子救了她。
那个婆子叫柳婆。
她问过柳婆,她为什么还活着。寸脉尽断,那样绝杀的蛊,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柳婆说,可能是她的意志力很强。
她不信。
柳婆行事疯癫,话语怪诞,不过可以确定一点,每年初雪只要她待在家中,虽然常山落雪仍会发作,但不会死。
芜霜倒是对柳婆很感兴趣,除此之外,崔明昭问她的问题一概支支吾吾,并不回答。
崔明昭索性坐在她身边,横眉冷眼道,“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带你去找柳婆。等价交换,如何?”
芜霜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崔明昭长吸了口气,问道,“花雨楼三日前出现了胡人,大概这么高,说话口音是黏糊的中原话,你这个楼主可知道?”
芜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楼里来往的人很多,胡人出现也不奇怪。
她的任务,从始至终是这个叫崔明昭的女孩。
“谢家派来的人,你不知情?”崔明昭问。
“是吗……”芜霜略一沉吟,“谢家可不止一个派别。”
芜霜说话时眼神幽暗,“三年前,谢家大家主谢老爷离世,谢家长房两位公子,嫡长子谢照,嫡次子谢临因为意见不和分道扬镳。”
崔明昭一愣,骤然看向芜霜,见她表情认真,心中一沉。
她在春明镇只知道谢家这些年权势如日中天,但谢家家主的死讯,权力的更迭,春明镇过于闭塞,压根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现在的谢家家主是谢临,临公子。因着公子字离尘,故而又称离尘公子。”
“什么?”崔明昭再次惊讶。世家最是重礼仪礼法,将嫡长子继承贯彻地极为坚决。谢家作为百年世家,豪门大族,怎么可能绕过长公子谢照,反让嫡次子谢临成为家主。
芜霜瞥了崔明昭一眼,见她脸上的震惊做不得假,不由得心中嘀咕。
这就是公子要她跟着的女子吗?怎么大楚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反倒不知情?她身上又有什么价值,值得公子如此上心。
不过,她既然中了常山落雪还活着,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说不定和长公子与家主的争斗有关,芜霜想到这里不由地一颤。
公子只让她盯着崔明昭,不要让她接近宋怀谦,那个县令。
她原先以为公子是看上了这个姑娘,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也有常山落雪蛊。
她只是花雨楼十二楼主里,排行最末的楼主。本以为自己落到了好差事,如此简单的活,只要杀了宋怀谦,把崔明昭抢过来交给公子,她就圆满完成任务,在公子面前大大的得脸。
没想到,自己是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女人坑了。怨不得这样的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芜霜动了动手上缠着的井绳,她的手腕纤细雪白,粗粝的井绳将她的手腕磨出了红印。她心中暗骂一声,没想到这两个人绑的那么紧,她扭了这么久还没有办法松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芜霜只得陪起笑脸,“世家那些腌臜玩意,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前提是柳婆这个人,我要带回花雨楼研究。”
崔明昭心中一笑,好大的口气。柳婆那个疯婆子,她都招架不住。更别说芜霜这个看起来很是柔弱的楼主。
她倒不担心柳婆会被绑走,倒是担心芜霜被绑走。
不过为了套芜霜的话,她还是应承下来。
崔明昭点了点头,“可以。”
“你继续说,谢家为什么换了家主?”崔明昭问。
“世家尊卑嫡长分明,若有嫡则立嫡,无嫡则立长,倘若占了嫡长两条,那就断没有废黜的道理。”
芜霜继续绞着绳子,神情淡漠道。
“所以,嫡长子若被废,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嫡长子去世,第二种可能是触犯了无法弥补,罪无可恕的族中大罪。”
“而长公子,就是触犯了这样的罪。”芜霜动了动身体,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将这笔罪说出。
“长公子私自放走谢家全部死士,残杀亲母。”
“故而被褫夺继承可能,打废双腿,终身幽禁。”
崔明昭倒抽一口凉气,她明明记得谢家二兄弟,最是孝顺亲母,谢家大公子自小温润如玉,谨遵宗族礼法,对自身言行举止的要求近乎苛刻。怎么会私自背叛家族,犯下如此重罪。
她相信谢家兄弟会杀了她,也不相信谢家人会背叛宗族,弑杀亲母。
芜霜动了动身体,耸了耸肩,“你不相信,呵,其实我也不相信,大楚的人但凡长了眼睛都不会相信。”
“但这就是事实。”芜霜翻了个白眼,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过这些年,长公子潜心悔过,已被解了禁足。”芜霜说到这时身体突然轻微地颤了颤,“谁也不知道长公子如何获得了那些宗族长老的宽恕。但是大家都知道一点,长公子变了,变得十分可怕。”
“不仅是控制谢家死士的所有蛊毒进行加强,常山落雪发作起来更加残忍可怕。”
“而且,长公子对家主夺得本属于自己的家主之位怀恨在心,时常无故进花雨楼这样的谢家死士之地,以研究和控制蛊毒为由,残杀无辜。”
“不知为何,那些宗族的长老反倒对此事视而不见。”
“大概是,在长公子的干预下,谢家不但没有因为兄弟相争而没落,反倒因为一个身处明处,一个身处暗处,排除异己,党同伐异,权势越发滔天。”
芜霜笑了笑,“所以,回到你问的问题上,我对胡人不知情,并不奇怪。因为和胡人的那笔买卖,是长公子一手促成的。”
芜霜低头道,“长公子为人狠辣,那些胡人也是穷凶极恶的主。花雨楼明面上还是归从家主管辖,我又何苦去打探那些胡人,自个儿讨了一身骚。”
“咯咯咯……”芜霜笑了笑,“你打探胡人,莫不成是想知道胡人和谢家的交易……?”
芜霜抬眼瞥了眼门外,宋怀谦似乎一直在门外,毫无动静。
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换了笑颜道,“门外那位,不是女子吧?”
“县令腰牌,宋瑾,宋大人。装也要装的像一点才是。”芜霜摇了摇头,表现地很不屑。
“所以,你们这是官府查案了?”芜霜嬉笑着说,眼里却没有半分恐惧。
也难怪,她那手腕都纤细如雪,绝是不可能做错粗活的人,背靠三大世家,又有何惧?
“是,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崔明昭知道她并不害怕,所以故意恐吓她。
“这位大人可不害怕什么谢氏,什么世家,他可是同时得罪了皇帝和世家的人,你要想保住这条小命,最好乖乖听话。”
崔明昭的恐吓在芜霜的眼里宛如小儿科,她只暗自嗤笑,面上却不显。
“说起来,这位宋大人似乎与长公子有过节。”芜霜眼睛盯着门外,似乎要把那门看破。
宋怀谦,她知道,那可是长公子恨之入骨的角色。
芜霜越发觉得自己被骗的很惨,怪不得家主如此在乎这两人的行踪。
如此看来,这事绝对和长公子有关系,绝对逃不了。
芜霜一阵恶寒。
她害怕谢照,非常害怕。
如果她没有见过花雨楼的姐妹惨死在她面前,或许她也会像世人一样,被他那副至真至善的面庞骗了。
她在思考,背叛谢家的可能性。
她绝对是死路一条了,夹在两个公子之间,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但是,如果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有办法克制常山落雪,哪怕只是不足的控制,一样要忍受蚀骨的疼痛。
但是,这意味着她们这些一辈子注定要做谢家阴影下亡魂的人,有了挣脱的可能。
这样的诱惑对她太大,她无法抗拒。
可是,她不知道,要不要去赌。
她不知道要不要去信任眼前这个幼稚、可笑的女人。
她一个人赌输了没关系,但是,她楼里七十八个姑娘,不能赌。
“谢照?”崔明昭顺着她眼睛看向门外。
她突然想起来,好像宋怀谦一直都没动静。
芜霜:“嗯哼,长公子恨宋怀谦,那可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芜霜说话时一直在试探崔明昭,她想从她眼中看到,畏惧,怯懦,害怕,逃避……
如果让她捕捉到一点这样的情绪,她一定不会考虑相信她。
她甚至会考虑杀了她。
但是她没有捕捉到。
芜霜进一步试探,“宋怀谦不过是小小的县令,又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芜霜眼尾扫了扫崔明昭,“小姑娘,就算他再怎么智绝无双,也逃不过一个死。京都那么多人,哪个不是从各地厮杀出来的人中龙凤,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斗得过他们呢?”
“小姑娘,如果你背叛他……”芜霜的头向门外靠了靠,“我带着你,把你介绍给公子,谢临公子。公子说不定能怜你可怜,从长公子手中庇佑你。”
“你也不用受牵连之罪。况且,我此前说过,你完全可以和我一样,接受谢家的差事,成为谢家的死士。因为长公子的缘故,家主现在可是求才若渴,如果你同意,公子自然会定时把解药给你,让你不用饱受常山落雪之苦。”
芜霜进一步诱导崔明昭,她见她眸中微闪,以为她经受不住诱惑,心中顿时失望至极。
崔明昭却突然反问道,“如果真如你所说如此之好,你此前又为何见到我身中常山落雪后,如此激动?”
“既然同样饱受之苦,同为底层之人,何必互相迫害?左不过是死路一条,你又为何不敢向前去闯。”
崔明昭只觉得自己是经历过生死,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倘若她无能力,她要去救她身边任何一个能救的人。
倘若她有能力,她要把这世界,掀个天翻地覆!
“哈哈哈……”芜霜头一次笑得如此真诚而爽快,“我喜欢你,咱们交个朋友吧。”
芜霜明媚一笑,那是她惯用的招牌笑容,“我说,我还没正式问过你名字,你叫什么?”
“崔明昭。”崔明昭靠着芜霜躺着,她能察觉到这个楼主没有什么坏心,虽然经常有人说她看人只凭直觉,但是她的直觉通常都挺准。
谢临和宋怀谦除外。
“想来你早先已经查过了。”芜霜无所谓地耸耸肩,她手上的绳索发出细微而不可闻的声音,只有她听清,绳子终于断了。
“芜霜,花雨楼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