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踱步到崔明昭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崔明昭的怒气渐渐平复下来,只听见他说,“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偶然的运气有收回的一天,什么事情如果过于顺利,必然会有更大的灾祸在等着你。”
“花雨楼楼主没有两把刷子,又怎么能稳坐那位子呢?”
崔明昭此刻已冷静下来,她猛地转身问宋怀谦,“所以你早知道她会逃走?”
宋怀谦颔首,“所以,我们此刻要想的不是她逃走了,而是谢家要透过花雨楼楼主,告诉我们什么。”
宋怀谦:“你说,谁会这么好心,透露出如此多,关于谢家的秘辛?”
崔明昭皱眉道,“从芜霜口中得知的消息,谢家死士似乎与谢家并不同心,只是迫于蛊毒所以不得不依附于谢家。”
“而谢家内部的斗争也十分复杂,尤其是长公子与家主之争……”崔明昭一惊,“你的意思是,谢家有人并不认同谢氏宗族,想要跳出来另谋天地。”
“所以芜霜说她只是大人投石问路的棋子?!”
崔明昭的心一下子被勾起,难道谢家有人想对他们示好?
那人会是谁?
宋怀谦不动声色地摘下屋舍土墙上横叉的短小暗器,那暗器下还附带着绢帛所写的纸条。他将手背过去,笑如春风。
“我听说,谢家家主谢临,此刻正在春明镇。”
“不过,此人世称玉面狐狸,心思狡诈深沉。这样示好的消息,未必不是他诈降的手段。”
宋怀谦心中冷哼,他手中抓的绢帛写着——
“小姑娘,以后可以去花雨楼点灯找我~”
“另,宋大人可没有我家大人好看。姑娘若是感兴趣,芜霜随时可为姑娘引荐~”
宋怀谦此刻百爪挠心,若不是崔明昭还在,他恨不得立刻把这绢帛烧成灰。
他谢临,从头到脚哪里配得上她?
崔明昭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她只冷哼道,“谢临?天底下所有人都死绝了,谢临也不会背叛谢家。”
崔明昭:“他能从公然绕过其兄,得到家主之位,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说,他又怎么可能毁掉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阴谋,全是阴谋。我最讨厌玩心眼的人。”崔明昭愤愤道。
得到满意的答案,宋怀谦的唇角略微勾起,微微颔首道,“英雄所见略同。”
宋怀谦从腰间扯下腰牌,递给崔明昭。
“我前些日子在想,若是你愿意,我想请你入县衙,做我的幕僚。”宋怀谦捏着县令腰牌,表情认真。
“凭此腰牌,你可以随意进出县衙,不受约束。”
崔明昭一愣,宋怀谦并未等她拒绝,而是径直将腰牌放在了她手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用毒最是难防,县衙里缺一位精通医术之人。”宋怀谦将腰牌推了过去,“崔姑娘放心,报酬绝不会少的。”
宋怀谦:“这是宋怀谦作为盟友的诚意。”
崔明昭握紧那腰牌,她看到他的笑,忽然有种感觉,她怎么觉得他,比那狐狸还要狡猾。
像蛇一样,一旦盯紧了猎物,便会隐忍蛰伏,慢慢缠上猎物,直到被发现时,已无法挣脱。
不过,崔明昭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天生喜欢驯服,这是母亲一直在交给她的术。
越是可怕的猎物,对于她这种人来说,就越有成就感。
她对宋怀谦这个人,很感兴趣。
不过,眼下还是要回宋府一趟,将叶子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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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捏着不知名的草站在厨房,看着秋蝉子捣鼓厨房里的东西,淡淡地问了句,“哥哥,你是杀人犯吗?”
青莲子撇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他是在做饭,不是杀人犯。”
“可是……”叶子指了指厨房角落刚吃了漏下来的边角料,此刻正翻着白眼的鸡,有些吃惊。
“我以为,只有崔姐姐和婆婆会毒人,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可怕的大人如此多。”叶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青莲子递给她一块焦糊的酥饼,无奈地说,“给你,将就着吃。”
那块饼还没到叶子手中,就被秋蝉子一把夺去。
“你怎么能给孩子吃这种东西?”秋蝉子训斥道。
青莲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难道给她吃你做的饭?你老人家辟谷多年,你以为做饭是练丹呢,有什么你认为的好东西都往里放?”
啪——
厨房的门被汀升打开,众人只看到一片狼藉的厨房,对骂的两人和啃着鸡毛的叶子。
“娘——”叶子猛地扑到崔明昭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我饿。”
崔明昭忙拥住叶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她背上轻拍。
叶子害怕的时候就会喊她娘,这些年怎么纠正也改不过来。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因为年纪尚小,对母亲的身份还有认知障碍。她索性也就任她喊去了。
宋怀谦愣在原地,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目光却并未打量叶子,反而一直落在崔明昭的身上。
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和谁?宋怀谦感觉血一瞬间冲到了脑中,不知该如何反应。
嫉妒和自卑绞着他的内心,他承认他快要失控了。
“你的孩……”,宋怀谦的话还未说出口。
只听见崔明昭轻轻地安抚道,“叶子,是崔姐姐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姐姐带你去吃春明镇最好吃的酱面好不好,不要哭啦。”
宋怀谦瞬时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从嗓子眼里落下,接着是蔓延全身的酸楚感。
还有对那两个阁老派过来的童子的愤怒。
“你们两个出去。”宋怀谦指了指门外,无奈地示意汀升带这两尊大佛出去。
他是该谢谢这两人,还是该怨恨这两人。如果不是这两人一路对外张贴告示,寻找医者救治他。他也不会招致比平日里多上一倍多的杀手,武林中闻风而来的人都想要了他的命。故而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差点成了瘸子。
但如果不是这两人,他也不会如此顺利地找到皇太女。
他曾经想过,如果皇太女的一生平安顺遂,那么谢临就会是她的未婚夫。等陛下登基,三年孝期过后,谢临就会成为她的皇夫。
之后呢,他们会相敬如宾,甚至有可能还会有儿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个罪臣之子遥不可攀的存在。
他嫉妒,嫉妒地快要发疯。
宋怀谦目送着二人出去,接着就势蹲下,用他的手轻轻地勾了勾叶子的手,叶子的脸上还挂着泪,见到他的动作,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你想吃什么?”宋怀谦柔声道,他没有哄过孩子,因而此时的动作还很生涩,他拉着叶子的手并不敢用力,只是虚浮地碰了碰。
“樱桃毕罗、水晶龙凤糕、光明虾炙、松江鲈绘、荠菜羹……”叶子舔了舔嘴角边的咸咸的泪水,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想吃肉酱拌面。”
“馋鬼。”崔明昭用指腹刮了刮叶子的鼻子,“从哪里听的菜名,你说的可都是宫廷里的御膳,那里给你弄来。”
崔明昭将叶子打横抱起来,“姐姐带你去吃面。”
叶子扑腾道,“我不,我从先生的书上看的,叶子想尝尝……”
崔明昭箍得叶子更紧了,她笑骂道,“我说你怎么不愿去学堂呢,原是你读书时只顾着看这些吃食了,怨不得先生要打你呢。”
宋怀谦起身制止了崔明昭向外走,他神色温柔地看着二人,“在下在京都时跟着那御厨学过两手,说来惭愧,这些菜色我都碰巧会些,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尝尝我的手艺吗?”
“好不好啊,叶子?”宋怀谦朝叶子挥了挥手,叶子立刻上道地拉住他的手。
“好,好!”
崔明昭一愣,他看起来比那两个童子还要不食人间烟火,居然会下厨。
崔明昭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牢里,他送过来的鸡汤。原先她只以为是对方客套,假托是自己所作,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
宋怀谦将赤红色攀膊简单缠绕在脖子上,宽袍大袖被高高束起,露出了玉雕般完美的手臂。
他的手修长白皙,青黛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那指腹因为常年练武,故而积累了一层厚茧。
他的手轻巧地拿起菜刀,十分优雅地切菜,整个动作不仅快速,还充满了观赏感。
精美的餐食被端上案桌,崔明昭惊叹问道,“没想到宋大人如此厉害,就是那宫廷里真正的御厨,也比不过大人。”
宋怀谦微笑颔首,“不过平平无奇,崔姑娘过誉了。”
其实是苦练了十二年,只为了有一朝能足够出色,能够献给她,献给他的陛下。
“这是新酿的樱桃酒,姑娘尝尝。”宋怀谦起身斟酒,崔明昭能闻到淡淡的木香混着甜腻的樱桃果香,萦绕在她鼻尖。
“我记得樱桃似乎是难得的珍果,宋大人居然能得到如此珍品……”,崔明昭眉眼弯弯,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县令,浑身上下都是谜,一点都不简单呢。
宋怀谦轻笑,“不过是碰巧而已,恰有好友得了这果。说来惭愧,在下平生最爱研究菜品,得了这果也十分欢喜。姑娘是宋瑾的贵客,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款待。”
宋怀谦轻描淡写地揭过,崔明昭也识趣地不再细问。
她确实很多年没尝过这样的味道了,当年在宫里时,她的嘴很是挑剔,难倒了很多御厨。
后来,她吃过观音土,啃过草树皮,吃饭只为了活着,绝不敢再谈其它。
她不敢去怀念那些味道,她看到那些饥饿的灾民空洞的眼睛,看到那些被啃食殆尽的人骨时,她会忍不住愧疚。
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却偏偏有了一颗赤诚的心。
她没有能力去改变,甚至没有办法保住自己。
她作为一个女帝,对不起她的子民。
崔明昭默默地咽着食物,宋怀谦托着下巴看着她,目光渐渐移不开。
他有种梦想成真的恍惚感。
他的陛下,真的还活着,而且还在他的身边。
他真的好欢喜,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