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油条快五个月的时候,某天突然学会了自己翻身,给她奶奶高兴得拍手直夸“好棒好棒”。可惜两个爸爸都不在家,没能亲眼见证这一时刻。
平时爸爸周梁会耐心地陪她玩小游戏,训练她抬头、翻身。起初刚练习抬头那阵子,她总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十分不配合,还特别喜欢啃床单,啃到直流哈喇子,她爸不让啃就“咿咿呀呀”地叫着,甩胳膊蹬腿地发出强烈不满。
好不容易学会了抬头,翻身却没任何学会的迹象。
所以周梁收到母亲发来的小视频和照片后,感动得连发两条朋友圈,配文字里行间满是对女儿的宠爱。自打小油条满月,他的动态逐渐活跃起来,里面记录着女儿的每一个特殊时刻。
比如第一次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小名有所反应、第一次抬头、第一次发出类似“ba”的音节。
明知道是无意识的发音,孩子并没有在叫爸爸,他和赵小宽还是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两人跟个大傻子似的趴在女儿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喊“爸爸”。
拍完片子出来,赵小宽见周梁站在走廊里盯着手机傻笑,隐约能听到阿姨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在看小油条的视频。他慢慢走到周梁身边,刚要开口,被正在播放的视频吸引住了。
小油条侧着脑袋平躺,视线始终追随奶奶,她蹬着两条小肉腿,嘴里发出愉悦的奶音。奶奶拿着小玩具逗她,她越发兴奋,手舞足蹈地咯咯笑着,伸出小胳膊想去抢玩具,偏偏又够不着。
“囡囡,这是什么呀?是爸爸买的新玩具。慢慢点,自己过来拿好不好?差一点点了,来。”
小油条拿不到玩具,急得“咿呀”叫了两声,双腿又使劲蹬了两下,肉乎乎的小身体忽然一扭,整个人翻过身,趴在了床上。赵小宽似乎不敢相信,食指戳向屏幕,将视频进度条拖回去重新播放,想再好好看一遍。
“片子拍完了?”
“嗯,要等半小时出报告。”
周梁把手机递给他,揽着他回到等候室坐下休息。今天之所以来医院,是因为赵小宽的腿这阵子又开始疼了,没到坐轮椅的程度,但周梁还是很紧张。
赵小宽最近在试着给小油条“断奶”,晚上会把孩子送到奶奶那边睡。没了爸爸的安抚,小油条连着哭闹一星期,换奶嘴也无济于事,昨晚才勉强适应奶奶的陪伴。他不放心,打算等断成功了再带赵小宽来医院看腿的。
如果不是昨晚心血来潮地想在卫生间里激情来一发,周梁还不知道赵小宽其实已经疼了好几天,一直忍着没告诉他。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赵小宽这个情况只能做髋关节置换,术后很大可能不会再跛,基本的站立行走没问题,与正常人没有明显区别,但并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他无法进行大步快跑或用力跳跃,也无法再进行剧烈运动。
听到“关节置换”,赵小宽感觉是很大的手术,心里有点慌。他紧紧拽着周梁的手,跟医生解释:“之前都没事,就这几天突然有点酸疼,不是特厉害。就是昨晚……”他语气一顿,“昨晚洗澡打滑扭了一下,才稍微有点疼。以前阴雨天也这样,我就没当回事。”
给他看病的是从医三十余年的骨科主任医师,姓冯。冯医生与周梁父亲周文鸿是老友,也不忍心看年轻人受罪。
他语重心长道:“你才二十七岁,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下,一般能用自己的关节,我们不提倡这么早就做手术,尽量保守治疗。”
“冯叔,那您看有没有必要做手术?”周梁问完,又接着说,“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怕他疼。如果现在不做,他还能工作吗?体力活方面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医生的一番话让赵小宽以为自己能保守治疗,等年纪大了再做。哪知对方话锋一转,建议他做,因为他的腿部肌肉开始萎缩,髋关节恶化恐怕会更严重,早做早好。
冯医生察觉年轻人紧张的面色,笑着安慰他:“现在这手术很成熟,没那么吓人,不要慌。术后恢复快,锻炼好了跟正常人一样,普通的运动量没什么大问题。”
二十多年都这么挺过来了,赵小宽不太想做手术。他抬头看向周梁,周梁也在看他,那鼓励的眼神好像在说:乖乖配合医生,把手术做了。
他犹豫不决,直到医生又说出一番话,改变了他的想法。冯医生跟他说:“如果你能接受现状,觉得自己可以挺一辈子,那手术做不做由你决定。现在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年纪,真拖到二十年后再做,那个时候你都多大了,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忽然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宝贝。小油条在一天天长大,他不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他想像正常人一样,有健全的双腿,给女儿一个健康的爸爸。
两人相互给家里通过电话,手术最终定了下来,安排在大半个月后。
周梁知道赵小宽害怕,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哄他、逗他开心。玩笑着说怎么没早个二十几年认识他,趁他还不懂事的时候,抓他去医院把手术做了。
赵小宽听完乐了,揶揄道:“我喂鸡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
“小小年纪就会喂鸡,挺厉害嘛。”周梁笑了笑,又说,“你老家那房子,我打算拆了重新盖,之前跟大伯商量过,他说看你的意思。”
“重盖?”赵小宽有点惊讶,周梁的想法他曾经有过,奈何财力有限,打消了念头。后来买了房定居他乡,便没有再想过。
“嗯。等小油条大一点,可以带她回去看看。你不是会喂鸡嘛,也教教她怎么喂鸡。你老家后面有山,我之前送大伯回去的时候上山看过,景色还不错,挺适合写生的。”
赵小宽高兴地点头:“听你的。”
碰巧遇上红灯,周梁停下来,转头问赵小宽为什么这么爽快,爽快就算了,还这么听话,以前那股打死不从的固执劲儿呢?赵小宽看着周梁笑,反问他:“你说呢?”
“我说不出来,你说。”
“不说。”
“好啊你,又不听话了!”
“师父凭啥听徒弟的话啊?别没大没小。”
“……”
赵小宽哑然失笑。不是不肯说,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有了孩子以后,属于他的家变得完整。他不再跟周梁分那么清楚,而是想着共同承担未来的一切。周梁不光是他男朋友,也是他孩子的爸爸、他的爱人。
*
越临近手术,赵小宽就越紧张焦虑,既放不下小油条,又舍不得周梁。每晚都要周梁抱着他,他抱着小油条,一家三口躺一个被窝才睡得踏实。
钟飞白听说他要做手术,特地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自己以前做过骨科手术,腿上打过钢板和钢钉,安慰他不用担心,顶多麻醉过后疼一点。
赵小宽不了解骨科手术,听到“钢板”和“钢钉”就觉得很吓人,一想钟飞白现在活蹦乱跳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将来:一个健全的、活蹦乱跳的自己。
之后,宋延也打电话给他,说会抽空回来看他和干女儿,叮嘱他安心复健,别想太多。
赵小宽放平心态,每天在家陪着小油条,周梁也在家陪着他们父女俩。直到手术前三天,周梁一整天没在家,不知道出去干什么了,天黑才回来。
画廊上个月就装修好了。
赵小宽起初没多想,单纯以为周梁出去写生了。周梁之前和他说过,画廊开业那天也相当于举办画展,目前大部分作品出自常宇之手,少部分作品是从别的艺术家那收来的,剩下几幅则是他自己画的,还差一些。
可赵小宽越想越不对劲,周梁不论出去办什么事,回来会主动告诉他的,怎么忽然不提了呢?就算要开业,也不该挑这个节骨眼上啊。他都要做手术了,周梁为什么不在家里多陪陪他?
第一天,他忍了。第二天,周梁跟个没事人一样,对于昨天的行程只字不提,出门前还依依不舍地抱着他和小油条亲了又亲,说等他回来。
等个屁!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赵小宽心里不痛快,自己明天就要住院做准备了,周梁什么意思?小油条倒很开心,高兴地伸手去抓爸爸鬓角,嘴里“咿咿呜呜”地瞎叫唤。
“你爸爸他又犯毛病了,是不是?我说你周梁爸爸。”他抱着女儿转身,撞见走过来的舒韵,在对他笑,他尴尬地低头又抬头,想了想没憋住,“阿姨,周梁他干什么去了啊?”
儿子要求保密,舒韵却不打算继续瞒着,笑道:“他呀,想给你一个惊喜。本来想等生日那天再给你的,所以准备得有点仓促。”
“惊喜?”
“不能说哦。”舒韵见孙女挥舞着手臂,冲她拍拍手,“囡囡,奶奶抱抱。”小油条没有抗拒,她笑着抱过来,“小宽,我带她去花园散散步,你再回去睡会儿。”
“啊,哦哦。”赵小宽回到房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周梁会给自己什么惊喜,又为什么要给。
下午,大伯和堂哥突然从老家过来了。叔叔和周梁哥哥也提前回来了,叔叔抱着小油条在逗她叫爷爷。两位保姆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地准备晚餐。要不是有阿姨提醒,赵小宽真的会蒙圈,以为家里要办什么大事。
没多久,周梁回来了。
他这回倒没藏着掖着,跟长辈打过招呼,直接牵着赵小宽去了花园,说有惊喜想给他。赵小宽佯装不知情,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又问周梁:“什么惊喜啊?”
“花。”周梁指着远处,“看到了吗?”
赵小宽顺着望去,发现花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大片向日葵花海,朵朵向阳,在阳光下惊艳绽放。
已经入秋了,难道周梁昨天跑出去一整天,是为了找这些花吗?自己昨天怎么没看见呢?
“你到底多喜欢向日葵啊……”他想说比起这些花,更希望周梁能在家里多陪陪自己。
“十一月七号是我的生日。”周梁牵着他一步步朝花海走去,“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和礼物,现在有了。我偷偷计划了一件事,他们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本来挺正式的,那天会有特别多的人,外公外婆也会过来,我想在大家的见证下,收到我这辈子最想要的生日礼物。”
赵小宽隐隐猜到周梁想要什么,但还是不太明白。他应了一声,继续听着,没有打断周梁。
“上个星期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不想再等了。”
周梁停下脚步,松开了赵小宽的手,继而伸进裤兜,掌心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重新牵住赵小宽的手,又紧紧地握着,忽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将藏在掌心里的戒指,缓缓套进对方左手的无名指。
他虔诚地亲吻着赵小宽的手背,随后抬头注视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地认真:“赵小宽,我们结婚吧。”
“……”原来惊喜是这个。赵小宽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铂金素戒,笑着问周梁:“这些向日葵,是见证花吗?”
周梁点头,问他:“你愿意吗?”
“咱俩都是男的,你还……你真的,真的是犯毛病……”赵小宽沉默了一会儿,想问两个男人到底要怎么结婚,可看着逐渐模糊的周梁,他不想问了,只要这辈子能和周梁在一起,怎么都行。
他用力将周梁拉起来,猛地抱住他,激动地点头:“好,结婚。”
*
五年后。
窗外传来街坊的寒暄,周梁缓缓睁开眼,一时不知道几点。怀里的人还在酣睡,他翻身将人抱紧,脑子里倏地闪过今天是周二。
坏了!要去接女儿放学!
周梁顾不上赵小宽,急忙抽出被枕到发麻的胳膊,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快四点了。幸好即将入夏,衣服穿起来比较方便,他迅速套上裤子和衬衣,边扣扣子边俯身在赵小宽额头上亲了一下。
快到幼儿园门口时,不巧堵车了。中班四点半放学,周梁着急,只好就近在路边找了个车位停下,甩上车门疾步往幼儿园赶,到的时候正好赶上放学浪潮。人群中已经有几个眼熟的小朋友,是女儿的同班同学。
熟门熟路地走到中二班门口,一眼就瞧见扎着俏皮丸子头的宝贝女儿正委屈巴巴地站在老师身边。他冲女儿挥手:“阿囡,爸爸来了。”
“爸爸!”赵至夏惊讶得瞪大眼睛,疑惑地问爸爸,“今天怎么又是你来接我呀?”
从小班到现在,周梁和赵小宽分工明确,两人一个负责送,一个负责接。有时爷爷奶奶会过来接小油条放学,干爹偶尔也会来接她去游乐园。小油条不在身边时,他们就会过一下二人世界。这两天迟到,纯属意外。
周梁抱起女儿,逗她:“以后都爸爸来接你,好不好?”
赵至夏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好。你昨天也迟到了!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放学?”
女儿口中的这个“爸爸”,还在家里睡觉。连着两天,就因为赵小宽睡觉,小油条居然一本正经地问他“小宽爸爸怎么这么爱睡觉,是不是猪”。在周梁眼里,赵小宽只能是他的宝贝,怎么能是猪呢。今天说什么也要撒个善意的谎言。
他耐心地解释:“做油条的面粉用光了,小宽爸爸要去买面粉。”
“哦。那我不怪爸爸了。”
“不能怪爸爸,听到没有?他每天要做那么多油条,很辛苦的。”
赵至夏点点头,认真地重复:“我再也不怪爸爸了。”
“乖。”
老新村还是当年那个老新村,充斥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周梁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进士林街,路过一家家熟悉又陌生的店铺,直到在一家名叫“赵记无矾油条”的早点铺门口,才停下。
店铺里,有个正在揣剂子的男人,许是太过匆忙,他穿着背心和裤衩,踩着拖鞋就出来干活了。一双肌肉匀称的长腿笔直地站着,双臂的肌肉线条清晰,结实有力。
“爸爸!”赵至夏小跑进店内,一把抱住男人,心疼地说,“你好辛苦……以后不用来接我放学了。”
“……”赵小宽一愣,以为女儿不开心了,想抱她手上又有油,只好用小臂蹭了蹭女儿脑袋,笑着说,“爸爸今天又睡过头了,明天一定去接你,好不好?”
赵至夏抬头,不解地望着爸爸,纳闷爸爸怎么又变成一只爱睡觉的懒猪。
一晃五年过去了。看着眼前相拥的父女二人,周梁多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油条店重新开业的时候,赵小宽跟他说过,有奔头的生活才有滋有味,可是没跟他说,有奔头的生活,竟是如此幸福。
他挽起衬衣袖子,笑着走进去:“我来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