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琛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她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问他为什么非要去做那样的活?还是问他能不能不走,留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那些问题在她脑海里兜兜转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沉默拉得很长,像是空气凝固了。
最后,阮云琛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靠回了椅背,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不想。
也不敢想。
在她彻底脱离宋祈之前......
对,在她彻底脱离宋祈的掌控之前——
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的话。
棚户区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巷子深处黑得像是吞噬了一切光亮。
细碎的风穿过铁皮和砖缝,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电线偶尔颤动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风里坠落下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阮云琛站在那条巷子里,脚下是湿漉漉的泥地。
她垂着眼,外套的帽子半遮着她的脸,只有冷风偶尔把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
巷子的尽头,是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门板陈旧,斑驳的漆皮像是从岁月里剥落下来,缝隙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像是这屋子唯一剩下的一点喘息。
阮云琛站在那里,抬手敲了敲门。
三声,干净利落,不多不少。
屋里没有动静,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敲。
这次的声音更重了一些。
片刻后,门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踩着地板的嘎吱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盖过去了。
门缝终于动了一下,缓缓拉开了一条窄缝。
探出头的是个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眼眶下压着一层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衬衫扣子少了几颗,领口歪歪斜斜地挂在肩上。
他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另一半被那道门缝里的黄光照亮,神色里透着戒备与惊恐。
“谁?”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阮云琛没有动,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
巷子里的风很硬,像把细碎的玻璃渣子,刮在脸上,生出一片凉意。阮云琛站在那里,外套帽子拢着半张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盯着门后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意识到了来的人是做什么的——哪怕那只是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女孩。
男人的目光躲躲闪闪,像只被逼到墙角的老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死死攥着门框,指节泛着青白,屋子里透出的黄光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衬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你妈妈的钱,今天该还了。”阮云琛说。
那男人的身体明显一僵,手指死死地攥着门框,关节泛着青白。
“我妈……我妈说过了,再宽限几天,我们能凑齐的。”他声音发抖,眼神飘忽着,像是在找什么借口,又像是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宽限几天?”阮云琛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重复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垂下眼,看着他苍白的脸,半晌才接着道:“工厂区往里走,最头间的那个铁门进去有个地下拳场,和安堂帮你报名了。”
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噩耗,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变了调:“我不去!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人能去的!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的话越说越乱,像是要把什么恐惧从胸口里吐出来,“拳场里的人,不是瘸了就是废了,活着出来的,哪一个手上没几道伤疤?那些人疯了,为了几个钱什么都敢拼,就差把命扔到地上让人踩——我不去,我不去!”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尖利的哀求,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
阮云琛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空气沉默下来,风从破旧的门缝里灌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灰尘味。
她知道他说的那些没有夸张。
地下拳场,是人把自己往死里扔的地方,骨头断了、血流干了,都不一定能换回一笔钱。
十四岁那年,她也站在过那个台上。
那一片台上,光线黯淡,观众席上的吼叫和下注声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拳风从耳边擦过去,皮肉相撞的闷响震得耳膜发麻。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从额头流下来,刺得眼睛发痛。她每次站起来,都像是在地狱里拽回一条命。
她利用了对手的轻敌,利用了小孩无穷尽的体力,硬生生扛了下来——十场,赢了十场。赢下的每一场,她的骨头仿佛都碎了一次,她抱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走下拳台,混乱的视线里,全是刺眼的灯光和嘲弄的笑声。
但那又怎么样?
她拼了命,只是为了活下来,换一口气而已。
底下的人拼命砸着赌注,钱、包、首饰、还有那种白色的......大抵是宋祈口中提到的那个“东街的人”所交易的毒粉。
看客兴奋得争夺着筹码,谈笑风生;台上的人却只能拼死相搏。
阮云琛知道——地下拳场没有输赢,只有活着和死掉。
风从门缝灌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凉得像是一把冷刀。阮云琛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胸腔里那股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像是快要冲破喉咙。
她不想再看到同样的眼神——那些绝望、无助、求生不得的眼神。可她偏偏站在这里,又一次成了把人推下去的那双手。
她闭了闭眼,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那张欠条,指节泛白,像是要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捏碎。
“……你不去,”她开口,声音依旧冷硬,但像是穿过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那你妈妈欠的钱,谁还?”
她站在那里,外套的衣摆被风拂起,冷风从脚下刮过,裹挟着她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平静地落在男人的肩上。
男人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阮云琛,眼神里夹杂着愤怒、恐惧,还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绝望。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到嘴边的话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哑口无言。
他知道,阮云琛说得没错。债已经拖了太久,像是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怎么也推不开。而他,又年轻力壮——他们没得选了。
高利贷,就是个无底洞。
“可……可当初借钱的时候,他没说是高利贷。”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发抖的愤怒和委屈,眼神闪烁着不甘,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就说,急用的话先拿着,过段时间还就行……哪知道、哪知道利滚利滚成了这样!”
男人的话音里带着些控诉,可却又没底气,仿佛连愤怒都无处发泄,只剩下被逼急了的挣扎。
他的手指攥着门框,关节微微发白,指甲像是要嵌进木头里一样。
阮云琛听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她知道,这样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了。宋祈那种人,借出去的钱,什么时候明明白白地说过“规矩”?
从头到尾,不过是把人拴在一根无形的绳索上,拽一拽,看你什么时候断。
“你欠他的,不管怎么欠的,”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冰,“都得还。”
阮云琛没有理会他的反抗。她抬头看了看那扇已经发霉的门板,目光淡淡地落回他脸上。冷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轻,像是被风一遍一遍刮碎:“这是宋祈的规矩,不是我定的。”
男人的身体僵在那里,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巷尾的风突然停了,空气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沉寂得令人发慌。
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猛地传来,和安堂的黑车缓缓驶入,车灯的光柱穿透夜色,投在坑洼的地面上,亮得刺眼。
车停下的那一瞬间,门把手“咔”的一声,车门被推开,声音在夜里像一根细长的针,直直地扎进耳膜。
从车上下来两个高大的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风衣,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是黑暗里拖拽的影子。男人的脸半隐在光影之间,五官被硬冷的线条切割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就像一把钝刀,透着不加掩饰的漠然。
“走吧。”其中一个男人开了口,嗓音沙哑低沉,没有感情,像是录音机里播放的一段冷冰冰的指令。
门口的年轻男人愣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白得像纸。
他的后背贴着门框,手指发抖地扣紧木门的边缘,关节泛着青白的光。他的嗓音带着崩溃的颤抖,像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不行!我不能去!求你们——”
话音还没落下,那两个人已经上前,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经过无数次练习的程序。他们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胳膊,男人挣扎着,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踉跄着被拖了出来。
“放开我!放——”
黑布袋兜头套下去的瞬间,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剩下的挣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他的脚在地上拖出一道道灰痕,鞋底擦过砂石的声音细碎而刺耳。
阮云琛站在一旁,试图用帽檐遮住眼睛,将自己和一切都割裂开来。她的手指在外套口袋里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放开了。
周围的棚户区依旧是一片死寂。
黑车的引擎声轰鸣着走了远,像是野兽喘息的回音,一点点消散于远方。
楼上的窗帘忽然一拉,有人悄悄地躲回了房间;另一侧的窗户里,一双眼睛探出来偷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缩了回去,窗框被关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生怕被卷进什么风暴。
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或者说,他们习惯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裹挟着男人的挣扎声远远地飘散开去,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阮云琛看着那辆黑车调头驶远,消失在巷尾深处的黑暗里,整条街重新归于寂静。她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痕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准备离开。
夜色深沉,棚户区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偶尔有风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飞远,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街道的尽头,一盏老旧的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阮云琛站在路边,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的影子。
刚刚那辆黑车留下的车辙已经被灰尘掩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一片区域,安静得可怕,门窗紧闭,只有几盏灯还亮着,却透不出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的脑袋里有些空,身体却习惯性地迈开步子,准备往巷口走去。风刮过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拎着东西从路对面走了过来,步伐带着点疲惫,脚步声混着袋子里物品的碰撞声,零零散散地飘进耳朵里。
阮云琛没有抬头,随意地扫了一眼,以为是哪家晚归的住户,便收回了视线。
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里,阮云琛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迟疑。她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巷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衬衫,袖口像是被汗湿过又风干,留下一圈深浅不一的褶皱。
他手里拎着两个超市塑料袋,袋口撑得快要裂开,露出几根绿叶菜和一袋面包,狼狈得像是刚从加班的深渊里匆匆逃出来,顺手拎了些能凑合一晚的晚饭。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掩不住的疲惫。他眯着眼打量着她,眼神从惊讶到犹疑,最后在阮云琛的脸上停住,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阮……”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一扇陈旧的门板被人推开。
他顿了顿,似乎在从记忆里翻找那个久远的名字,终于确认了什么,语气里带着点意外:“......阮云琛?”
这三个字一落下来,巷子里像是忽然变得更静了。
风从巷口刮过,带起路边垃圾堆里破塑料袋的窸窣声,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像是从别处的夜色里飘来的回声。阮云琛的脚步停住了,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似乎轻了半分。
她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思绪像是被什么从脑海深处拽了出来——遥远的记忆零散破碎,如同沉在水底的瓦片,冷不丁被捞起,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寒意。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的脸,和那双藏着疲倦的眼睛。他拎着超市塑料袋,手指微微发白,像是久握过重物。
这样的模样,和那时候记忆中的画面几乎对不上号,可那张脸,那种带着审视与犹豫的眼神,却让她心里某根弦猛地绷紧。
阮云琛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塞满了灰尘。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指,皮肤硌着那张被揉皱的欠条边缘,微凉的触感将她拽回现实。
是他。
那年雨夜,他站在警车旁,撑着一把黑伞,语气平淡地对她说:“放心,没人会伤害你们。”
她记得。
九岁时的雨太冷了,浸透了她破旧的衣服,也透进了她的骨头里。她抱着淼淼,低着头,没有看他,但她却记住了他的声音,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稍纵即逝的温柔。
但世上的事没有“放心”二字。他们最终还是去了福利院,去了那座被锈迹和潮气填满的孤儿院。
夜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像是某种无形的隔阂,又像是把过往的记忆一丝一缕地吹散。
她眼里的怔愣渐渐散去,像是波纹平息的湖面,重新恢复了沉静。她的目光冷静地掠过他,最后落在地面,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扭曲得像一根绷紧的绳索。
“阮云琛?” 廖致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确认,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阮云琛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开口。
她在思考。
她在努力压下心底涌起的情绪,不想让外人看得见分毫。
半晌,她才稍稍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你和你妹妹......过得怎么样?”廖致远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确认,像是在从记忆的灰烬里捡起一个尘封已久的问候。
阮云琛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掌在外套口袋里握紧又松开。
她抬起头,眉眼间带着一点模糊的茫然,又很快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惯常的淡漠。
“还……行吧。”她说。
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硬生生将他所有试探的余地堵死了。
廖致远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垂下目光,像是被她的平静噎住了什么。
他的手指捏紧了超市袋的提手,塑料袋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像是一股烟,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老警察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泛酸。
他看着她,像是努力想从她的神情里找到些什么,可阮云琛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像是一块没有裂缝的石头。
——只有阮云琛自己知道,那块石头的里层早就布满了缝隙。
廖致远没再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塑料袋因为风的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再问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样啊。”他说,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无力。
“你怎么在这儿?”他还是问了一句,嗓音低哑,听不出情绪。
阮云琛没有回答,她的步伐没有停,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落在这片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夜里,像是被风一口一口吞掉了。
她侧身绕过他,像是要把他的存在连同这段相遇一起丢进夜色,走得果断而冷漠。
廖致远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灯光从他身后的路灯下洒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也将他脸上的疲惫照得更深。他拎着塑料袋的手微微用力,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仿佛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喘息。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沉而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音量,透着一股克制的无奈,又带着那么一点犹豫,像是说出口的瞬间,自己也觉得没什么用。
阮云琛的脚步微微一顿,手指在口袋里蜷缩着,碰到了那张早已被捏皱的欠条。
冰冷的纸张透过指腹,仿佛要把那一串串压得喘不过气的数字刻进她的骨头里。
她没回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远处黑漆漆的棚户区里。
夜色将那些破败的房屋吞没,只剩下一扇扇窗户里若隐若现的光,像是一双双躲在暗处窥探的眼睛,又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迅速地缩回阴影里。
“是啊,”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虚无的平静,“这里不是好地方。”
廖致远站在原地,眉间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一些。他看着她,目光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这句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愣住,像是连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阮云琛依旧没有回头,脚步似乎只停顿了一秒,便继续往前走。她的肩膀微微绷着,背脊挺直,整个人像是一根被风拂过的钢丝——纤细,却透着一股随时要断裂的绷紧。
那是戒备。
也是克制。
她不想让廖致远看见任何——任何一点破绽。
福利院?她早就离开了。
她不想让他知道,那里的日子早已成了她甩不开的梦魇,那股阴冷的霉味和尖锐的目光,从走进去的第一天,就缠住了她。
淼淼的病?她也不想说。
她记得,医生那天在病房里提起“遗传性肺动脉高压”时的语气,低沉而缓慢,仿佛生怕把那些病理的词汇砸得太重。她站在一旁,双手死死地攥着病历,指尖冰凉地渗出汗。五十万的手术费像一堵高墙,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靠打拳、靠讨债,把命拴在刀尖上,才勉强凑了出来。
可后续呢?
医生说,病情会反复,手术不过是个开始,那颗脆弱的心脏就像一片薄薄的纸,被封在她妹妹的胸腔里,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破碎。
她回到了老房子。
那个爬满了藤蔓、散发着潮湿霉味的旧楼,邻里见了她像是见了鬼一样躲着走。而她就这样一个人,拎着破旧的钥匙,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脚底下的台阶早已斑驳不堪。
那个家,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回来了,因为一旦被知道,就会像被抽丝剥茧一样,把她残存的保护壳撕开。
更不用提宋祈。
那个人是她身上唯一挥之不去的污点,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枷锁。她的命,是宋祈从深渊里捞出来的,而现在,她得用自己来偿还那些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她知道,廖致远是个好人。或者说,他是那个夜晚里,唯一为她撑起伞的人。
可他是警察。她不想让他知道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
他不该知道。
他不能知道。
——他是警察。
阮云琛的指尖蜷缩在口袋里,掌心里被捏皱的欠条硌得她生疼,像是一道道细小的针刺,将她从那些回忆里扎回现实。
她的后背挺得笔直,连一丝怯意都没有泄露出来。
“路过。”阮云琛说。
廖致远站在那里,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带走了她的回答,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廖致远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警车旁,瘦小的身体几乎被风雨打透,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她的眼神里藏着一股让人说不上来的冷静与倔强。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她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弓着,眼神低垂,却还是那个模样——像是一块刀锋下的石头,死死撑在那里,不肯塌下去。
巷子里的风很冷,呼啸着卷过破旧的砖墙,带着棚户区独有的潮湿气息,夹杂着一些若有若无的霉味。风声从两人之间穿过,把这短暂的沉默拉得很长。
廖致远盯着阮云琛,目光在那张微微回过来的侧脸上停了片刻,又落到她那件泛白的旧外套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没开口。
阮云琛没有看他。
她视线低垂着,像是在凝视地面投下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地上,和那些斑驳的墙壁一起融成一片灰暗的色调。她的指尖在口袋里微微发紧,抚摸着那张皱巴巴的欠条,掌心的温度冰凉得像是浸过夜露。
她感觉到廖致远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有点重,又有点温和,却莫名让她觉得不安。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深夜里被拉开的窗帘,什么都藏不住。
“这样啊。”廖致远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低沉而平静,像是接受了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
阮云琛的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不想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知道,廖致远看见了她的狼狈,看见了她那些藏不住的痕迹,而他的目光越是温和,就越像是一把钝刀,割得她胸口隐隐发疼。
廖致远的目光收回,手里的塑料袋被他换了个手,发出一声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把这沉默掀开了一道缝隙。他侧了侧身,像是怕挡住了她的去路,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措辞。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廖致远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阮云琛的指尖在口袋里攥得更紧了一些,捏皱的欠条硌得她的手心隐隐发疼。她很清楚,廖致远是在试探,或者说,是他本能地发出的关心。
但她知道,这份关心不属于她,也不该属于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漠而疏离。
廖致远的眼神微微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这孩子的警惕,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裹挟着潮湿的冷意,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更长。远处传来几声拖沓的脚步声,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像是这里的空气本就容不下多余的动静。
“……我刚搬来这儿。” 廖致远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他的手指微微摩挲着塑料袋的提手,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扇微微晃动的窗户上。
阮云琛没有说话,目光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疏离。
“这片地方,” 廖致远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语气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不太安生,最近……有些社会上的人活动得频繁些。”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刻意模糊,但落在阮云琛耳里却分外沉重。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手指在口袋里不自觉地收紧了。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欠条触感冰凉,像是提醒她——她走的路,从来没有什么“安生”可言。
廖致远看着她的侧脸,目光深了几分。
他没继续说下去,那些更复杂的事情,也不适合对眼前这个孩子提起。他只是觉得,眼前的阮云琛,站在这条冷风四起的巷子里,实在太单薄了。
“这片地方不好,别待太久。”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很淡,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