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坐在楼梯口,背倚着墙,膝盖曲起,双臂环抱着自己。
他肩膀微微耸着,双臂抱紧膝盖,头低垂着,黑发垂下来挡住了脸,露出半截脏兮兮的侧脸,整个人被旧衣服裹得严严实实。
楼道昏黄的灯光照不到那里,他整个人像是浸在黑暗里的一片影子,模糊、安静,又无声地透出一股生疏的脆弱。
阮云琛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看着他,指尖攥紧了手里的药袋,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窸”声。那点动静,让她的神经一点点绷紧,甚至不敢动。
阮云琛心头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像是一根弦,缠绕在胸口最深的地方,被这一幕拉得绷直。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情绪——意外、困惑,或者是那种不愿多问的无措。
她原本以为,这个孩子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桥洞空荡荡的时候,她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他走了,这事儿结束了,一切都干净利落。可现在,他就这么突兀地坐在这里,坐在她不得不直面的现实里。
可他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阮云琛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沉闷,一下子让她忘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
药袋坠在手里,硌得她指骨生疼,可她依旧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蜷缩着的身影。甚至她心底的那点情绪,像是一块顽固的石头,慢慢地、沉沉地往下坠去。
男孩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从极深的黑暗中挣扎着浮出水面。额前乱糟糟的发丝被灯光勉强勾勒出形状,露出那双眼睛——眼白泛着一丝疲倦的灰,瞳孔却黑得发亮,像是某种被风吹灭前还未熄尽的火星。
男孩的眼神怔怔的,透着些许茫然,像是刚从浅浅的睡意中醒来。
他的疲惫写在脸上,灰尘模糊了五官的线条,却没掩住那双眼里的清亮,像是一块生了锈的镜子,默默地映出了她自己。
——那目光清澈到过分。
可却又安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就仿佛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让人看见他背后那个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阮云琛有些怔忪。
她只觉得自己的脚步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连呼吸也停滞了半拍。那一瞬间,时间像是被拉得很长,连老旧灯管发出的嗡嗡声都仿佛远了几分。
有那么一瞬间,阮云琛觉得有什么地方被牵扯了一下——像是一根线,缠绕在胸口,松松垮垮地挂着,却在瞬间被拉紧。
“你......在等我?”她忍不住问了。
风从门外灌进来,顺着楼道的缝隙钻过来,冷飕飕地打在皮肤上。头顶的灯光闪了闪,楼道里瞬间安静得过分,只剩下微弱的嗡鸣声。
男孩动了。
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到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抬起的腿不太利索地晃了一下,鞋底在水泥地上擦过,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啦”。
与此同时,阮云琛听见了一道突兀的声响——那是塑料袋被攥紧时摩擦的声音,轻而刺耳,在安静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男孩的手里看去。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
男孩握在手里的塑料袋微微晃着,被揉得皱皱巴巴,透明的边角被指节攥出了几道折痕,袋子里的东西隐约露出一点轮廓——酒精、纱布,还有几块消毒棉,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又攥得太久,显得局促而可怜。
阮云琛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瞬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她的余光扫过自己手里的药袋——那是一大包,从林奇那儿拎回来的,里面塞满了药品和工具,袋子的塑料材质反光得刺眼。
男孩也看到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很短暂,就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那只握着塑料袋的手不自然地往身后缩了缩,动作很轻,但却笨拙得像是被人逮了个正着。
阮云琛愣在原地,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袋子……他是去买药了?为谁?给她?为什么?
她的目光停在男孩藏到身后的手上,那包东西被攥得更紧了,薄薄的塑料袋边角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白,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他的手指揉烂。
他的动作笨拙而局促,像是突然被撞破了什么隐秘的心思,狼狈到藏也藏不住。
阮云琛的心底泛起一阵钝痛,来得突兀又莫名——不该是这样的,她想。
这个孩子,脏兮兮的,衣服都穿不暖,自己还活得一团糟,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做这些?她不需要,不应该需要。
男孩站在那里,微微侧着身,像是想把自己藏进楼道的阴影里。可那股局促感太明显了,反而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更加突兀。
阮云琛攥着手里的药袋,塑料边缘硌着掌心,有种熟悉的生硬感,像是被打碎的回忆。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是什么滋味,是愧疚,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忽然觉得有些烦躁,那种感觉像是胸口盘绕着一根线,一下被扯得很紧,又松松垮垮地散在那儿,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阮云琛张了张嘴,嗓音干涩,她看着他,“这些……是给我的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口。
说完,她几乎想咬住自己的舌头。声音飘在楼道里,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轻飘飘的,像是一根悬在半空中的绳索。
男孩微微抬起头,目光只停顿了一秒,就飞快地落了下去。他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双肩微微一沉,影子被楼道的昏暗吞噬了大半。
他的视线又扫过了阮云琛手里的药袋,眼神闪烁着什么东西,然后又慌忙地低了下去。
“不是……”他嗫嚅着,声音很轻,含含糊糊地钻进耳朵里,“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她听不见。
阮云琛盯着他,心里不知怎么地被什么揪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拎着的那一大包药,沉得像是灌了铅。
而眼前这个男孩,那个拎着几瓶消毒水和几块纱布,局促地把手藏到身后的孩子,看起来就像是她……某种失落的影子。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不见了。只有头顶的灯光还在闪着,不时发出嗡嗡的响声。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她听见自己开了口。
男孩抬头看她,脸上那点灰扑扑的神色在灯光下更显得苍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些犹豫,也有点局促。他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地又低下头,小声说:“没多久。”
他攥着塑料袋的手收了收,像是想把它藏得更彻底一些。
阮云琛沉默了片刻,垂下眼,将手里的药袋提了提,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些。
楼道的灯光又闪了一下,光影在男孩的脸上晃过,男孩站在那里,手里的袋子仍然藏在身后,目光不知该落在哪里。
阮云琛站在那里,怔了很久,仿佛陷入了一种脱离时间的停顿。
她盯着男孩半垂着的头,蜷缩着的身体,还有他手里那包皱巴巴的塑料袋。
风从楼道外灌进来,将昏暗的灯光吹得一闪一闪的,楼道里空荡的静默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云琛本来没想开口的,但话还是从嘴里蹦了出来,像是脱离了理智的掌控:“吃饭了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了,连她自己也怔了一下,嘴角微微抿紧。
男孩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错愕,仿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袋子的提手,捏得塑料边缘咔嚓作响。
空气像是凝固了,潮湿的灰尘味夹杂着冷风,顺着楼道的缝隙钻进来,吹在他们之间。
阮云琛站在那里,没再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没有太多情绪,安静得几乎透出一丝疏离,却让人觉得无法回避。
男孩垂下眼,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什么,半晌才摇了摇头,小声道:“还没有。”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点局促,仿佛怕她听清楚,又怕她听不见。
阮云琛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沉默拉得很长,长到楼道的灯光再一次闪烁,阮云琛才突兀地开了口:“要……来吃个面吗?”
男孩抬头看她,手里的塑料袋绷紧了,袋角微微颤了颤。他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不……不用了。”
他的拒绝很轻,但那种局促和犹疑却挂在了每一个字上。像是害怕自己真的答应,又像是害怕这份善意突然被收回去,显得他太过多余。
阮云琛“嗯”了一声,没再多问,目光扫了一眼他拎着的塑料袋,然后转身往楼梯上走去。鞋底摩擦地面,发出低而缓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拉得很长。
男孩看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像是习惯了这种被人丢下的场面。可就在阮云琛走上两级台阶时,又忽然忍不住停住了。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药袋,指腹抵着塑料,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肤。
她停在那儿,僵持着,楼道里的光晕将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像在嘲弄她。
刚刚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躲在阴影里的,安静得过了头,带着一种过于克制的疏离,就像流浪动物蜷缩在角落里。
看见她靠近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回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固执地站在原地,试图维持一丝莫名的礼貌。
阮云琛的眉头微微拧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絮,憋得她连呼吸都不顺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更不知道自己心底这莫名烦躁是从何而来。
——干什么?
她止不住地问自己。
莫名其妙。
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烦躁。
阮云琛站了很久,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影子被灯光映在墙上,起伏不定的轮廓看起来疲惫又讽刺。
直到那外头的寒风刮开了走廊头间的窗户,发出了沉闷地“邦邦”声时,她才闭了闭眼,猛地转过身,朝着楼梯口走了回去。
男孩还站在那里,手里拎着那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听到动静,警觉地抬头看过来,肩膀立刻绷紧了,指节僵硬地捏着袋子的提手。
阮云琛径直走了过去,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扯过他手里的塑料袋:“走吧。”
那点轻飘飘的重量被攥在手里,塑料袋发出“刺啦”一声轻响,男孩的手指微微一松,目光茫然地跟着她的动作。
他的神色里透着几分惊讶,甚至有些慌张:“走......?”
阮云琛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目光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昏暗的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冷淡却疲惫。她皱了皱眉,语气简短而生硬:“吃完再走。”
男孩依旧站着没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阮云琛的目光停在他脸上,心底那点烦躁像是在一瞬间被放大:“你是打算站在这儿耗一晚上,还是跟我走?”
她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也没打算再等下去。她只是想,这是最后一次......
是今天的最后一次邀请。
如果他再不跟来,她就会放弃。
放弃更进一步,放弃自己那无用且多余的善意。
可偏偏,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谢谢。”
她听见他这么说着。
街巷很窄,旧楼房挤在一起,屋檐上的水泥脱落得七七八八,裂缝里冒出几株倔强的野草。
风穿过这里的时候,带着潮湿的冷意,像一只无形的手,从衣领钻进去,一路掐到骨头缝里。
阮云琛站在一户人家门口,指尖在外套口袋里缓缓摩挲着那张欠条。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缕昏黄的光。夜风贴着她的脸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将空气搅得愈发安静。
她停了一会儿,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讨债这种事,她早该习惯了。
这些年,她站在无数个这样的门前,看过太多和门内一样昏暗的灯光,听过太多哭泣、求饶、愤怒的声音,脸上却一次比一次平静。
她告诉自己,这是工作,是她该做的——可每一次敲门之前,她还是会犹豫那么一下,像是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是因为可怜谁,也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她总觉得自己被抽空了。仿佛那扇门后面的人不是陌生人,而是某个时间节点上,她过去的影子。
“习惯了就好。”她在心底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可事实是,她习惯不了。
无论几次,无论什么时候站在这样的门前,她都没法习惯。
尽管她一直只是看着,只是站在后面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那些还不上钱的的人被折磨,可她依然没法习惯。
哭声、喊声、求饶声,每时每刻都在脑海里回荡。
宋祈笑她,说她心太软,说她永远完不成任务,说如果再完不成收款的任务,就将阮启明欠下的债款重新提上议程......
阮云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那点微不可察的情绪压回去,然后抬起手,敲了敲门。骨节与木板碰撞的声音干净而短促,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显得突兀。
片刻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探出一张疲惫而戒备的脸——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刻在皮肤上,看起来疲倦又憔悴。
她的目光先是带着警惕地扫了一眼楼道,紧接着落在了阮云琛的身上。
对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在门口。
“你……”她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抖,“你找谁?”
阮云琛没有说话,指尖在口袋里的欠条上缓缓摩挲着,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她站在那里,身影被昏黄的光线拉长,一半陷在光里,一半融进了楼道的阴影里。
女人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无法把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和门外会敲门的那些收债人联系在一起。
她的眼神从阮云琛脸上滑过去,扫了一眼她单薄的外套,又看向她手里不自然攥紧的东西,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来干什么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怀疑自己猜错了。
阮云琛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时间到了,我来收钱。”
屋内安静了一瞬。
女人的脸瞬间白了。
她的嘴唇颤了颤,眼底的慌乱和震惊在一瞬间浮上来,她的手攥紧门框,动作微微颤抖:“你……你是来收钱的?”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阮云琛的身后,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一个人,确认这是不是某个拙劣的玩笑。
可是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将这片沉默拉得更长。
阮云琛站在那里,微微抬了抬下巴:“欠条上写着的日子,今天。”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静,却像是一块石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地面上。
女人怔在原地,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的目光停在阮云琛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眼神复杂,说不上是愤怒还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孩子怎么可能和收债扯上关系?
“孩子……”女人的声音沙哑,眼神里透着惊慌和哀求,“你多大啊?这是……谁让你来的?”
阮云琛没回答,视线只是淡淡地扫过她身后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屋里隐约能听见微弱的咳嗽声。那一声轻微的咳嗽像是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进她的耳朵。
“宋祈。”她说。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显得好像真的不会为这眼前的一切动摇似的,“钱呢?”
女人愣住了,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绝望的慌乱。
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再也撑不住,背靠着门框,整个人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喃喃道:“没钱……真的没钱啊……”
楼道里的风声顺着门缝灌了进来,带着冰凉的寒意,将她的声音吹得破碎又无力。
阮云琛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手指在口袋里的欠条上慢慢收紧,指尖泛起一丝微凉的麻意。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神情平静,像是一堵没有表情的墙。
“我数到三,”她开口,声音低哑,“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办。”
女人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透出绝望的挣扎。屋里咳嗽的声音突然停了,安静得像是一根断裂的线,再没有半点声响。
屋里很暗,只有角落里摆着的灯泡在颤颤巍巍地亮着,几乎要熄灭。屋子不大,家具摆得拥挤,到处是乱七八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和煤烟味。
靠墙的床上,一个孩子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瘦得像根小柴火棍,头发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能不能宽限几天?”女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带着哀求的颤抖,“孩子……孩子病了,钱都拿去看病了,真的凑不出来……”
阮云琛没有说话,手里的欠条被捏得有些发皱,指尖泛白,她的目光止不住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孩子在看着她。
那孩子的眼睛太干净,太透明,眼神里带着对世界的茫然与恐惧,像是初生的动物,被围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角落里。
“欠债......欠债还钱。”她开口,声音很轻,没有波澜,“规矩是你们自己答应的。”
“真的求你了……”女人猛地跪下来,哭声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她伸手抱紧了孩子,将孩子的脸埋在怀里,试图遮挡住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
“求你了,我真的还不上……孩子还小,他病了,我不能让他死啊!”
她的哭声很低,带着那种濒临崩溃的压抑,仿佛怕吵醒了什么,也怕惊动了谁。
阮云琛站在那里,背靠着门框,垂着眼睛,手里的欠条在指间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看着地上女人的影子,那影子在昏暗的灯光里拉得很长,像是紧紧贴在地面上的灰烬。
她的耳边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被子底下的寒冷,父亲的醉酒咒骂,母亲止不住的咳嗽,还有她抱着淼淼缩在墙角,一声也不敢发出的时光。
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湿冷的气息,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她的目光停在那个孩子瘦小的身躯上,停了很久。
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被逼到了绝境。她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开口:“孩子……你说这钱,我是真没办法还啊。不是我赖账……真的不是。”
阮云琛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垂着,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穿过她看向别处。她听得多了,这种话就像墙上的裂缝,遍地都是,裂得久了,她也习惯了。
女人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死死地扣着门槛上的木头:“家里……家里还有个病人,这钱……我真的……”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屋里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咳,像是有什么人强忍着不敢出声。
女人立刻抬手朝屋里挥了挥,示意什么都不要说,随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阮云琛身上,泛着一层湿润的光。
“求求你了,”她声音微弱而颤抖,“你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能……”
“够了。”
阮云琛开口打断了她,短促得像是刀锋掠过。女人愣住了,嘴唇颤抖了两下,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楼道里很安静,只剩下风声掠过楼道门缝的“呜呜”声,像是旧时代的某种叹息。阮云琛站在那里,忽然觉得风里有点冷,冷得让她背脊有些僵硬。
她看着女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缓缓地伸手,把口袋里的欠条拿了出来。纸张有些旧,边缘被她的手指捏得微微卷起,泛着一丝粗糙的白痕。
“还多少?”她淡淡地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一道虚影,“今天必须还点。”
女人抬起头,满脸泪水,哆哆嗦嗦地从身上的兜里掏出一把零散的钱。那是一堆皱皱巴巴的纸币,甚至还有几个钢镚,叮当一声砸在地上,滚到阮云琛的脚边。
女人的手抖得厉害,眼里尽是哀求:“这些……这些能行吗?孩子,我真的没有了,明天……明天再给你凑些……”
阮云琛没说话,蹲下身捡起那枚滚落的硬币,指尖触到地面的灰尘,有些冰凉。她站起身,将那些钱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手指捏了捏,感觉到那点微不足道的分量。
“明天是明天的事。”她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无法抗拒的冷硬,“这点先算你交的。”
女人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收下一半的钱,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瘫坐在那里,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啊,孩子……”
阮云琛没有回应,转身朝着楼道口走去。脚步声踏在水泥地面上,每一步都很轻,却又踩得很稳。
她走得很慢,走出那扇门时,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将她的发梢吹得微微凌乱。
阮云琛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那些脏兮兮的纸币在她的手心里攥着,像是一把皱巴巴的纸屑。她想了想,又放开手,让那股寒意透过指缝渗进皮肤里。
街上的冷风从衣领灌了进去,吹得人肩膀发僵。
阮云琛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女人蹲在门口哀求的样子,浮现出那扇昏暗的屋门里传来的咳嗽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自己抱着淼淼缩在屋子角落里的日子——那个时候,她也曾在门外听见陌生人的敲门声,外面有人喊她爸的名字,有人骂街,也有人砸门。她抱着年幼的淼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像极了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街上的灯光拉长了她的影子,黑乎乎地贴在地上,显得孤零零的。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烦躁,抬脚将影子踩碎,继续朝前走去。
脑海里那张女人的脸又浮了出来,眼神里的绝望,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她心上。阮云琛抿了抿嘴,忽然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那种钝痛感压下去。她告诉自己:忘了吧,别去想了。
可越是努力,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清晰,那女人抱着孩子,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样子,似乎在某个时候和她的母亲重叠了。阮云琛皱紧了眉头,手指死死攥着外套口袋里的布料,像是攥住了唯一的锚点。
“我也不过如此。”她在心底冷冷地告诉自己,声音像刀一样锋利,“谁可怜我了?谁救过我?”
十四年。
——到今天为止,一共十四个年头整。
她哪一天不是在如履薄冰?又有什么闲工夫去同情他人?
脚下的路被昏黄的灯光拉长,街道两侧空荡荡的,像是专门留给她一人的旷野。阮云琛低下头,看到自己被灯光拉扯得扭曲而孤零零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跟她一样,沉默、压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烦闷。
她猛地停住,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够了。” 她在心底说,像是警告自己。
影子被踩碎了,散成一地模糊的黑斑。阮云琛沉默片刻,重新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风从街头灌过来,卷起灰尘和纸屑,扫过她的衣角,凉得像刀片。
她抬头看向远处的黑暗,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像深水里的石子,看不出一丝波澜。
“规矩是他们自己答应的。”她在心底对自己说了一遍,可那句话却像是被风吹散了,怎么也无法落地。
她停下来,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冬夜的云层压得很低,灯光映照着,泛着灰蒙蒙的颜色。
她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抬到面前,掌心的温度已经散尽,冰凉得像一块石头。
——她早就习惯了这些,可是为什么,今天却觉得冷得有点过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街道深处还有另一户欠债的门牌号,宋祈的账簿上,那一笔一划,压在她的肩膀上,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可她不能停。
她也没有地方停。
她得......得回家。
对,阮云琛得回家。
楼下的面摊在往外面搬东西了,摊子的锅和炉子也架了起来。万秀一个人在那里忙前忙后,程一冉自己则被按在了小桌板上埋头读书——没记错的话,她好像刚进了市立高中,在重点班读书。
见到阮云琛回来,程一冉猛地抬起了头,却又快速地瞥了眼她妈妈,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楼道的灯坏了。
黑暗像是从天花板和墙壁的缝隙中一点点渗出来,将整片走廊笼罩得深沉又安静。阮云琛抬头扫了一眼,灯管歪着头挂在那里,闪烁两下之后彻底熄灭,黑暗里只剩下微弱的风声。
她没在意,继续朝自己家门口走去。脚步声落在水泥地上,响得空荡而遥远。
拐过走廊的尽头,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男孩依旧坐在墙角的那块空地上,靠着墙,腿蜷起来,习题册摊在膝盖上。他的头微微低着,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地滑着,仿佛在认真地看,可周围光线太暗了,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阮云琛站定,目光扫过他,没急着说话。
男孩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光影从窗外落下来,勉强照亮他那张削瘦而拘谨的脸。他看了她一眼,指尖在书页上停了停,动作有些僵硬。
阮云琛松了口气。
“还没吃?”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