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 第4章 Part4

学生时代的圣诞节前夜似乎比元旦节更令人期待。

如果这天正好下雪，那一定会成为学生时代最难以忘怀的一天之一。

周雅欣看了天气预报，今天下午就会开始下小雪，一直持续到明天上午。她希望雪能晚两天化，因为这周姜米米放月假，她想帮姜米米拍好看的雪景照。

学校门口的店铺都卖起了平安果。

一个苹果由商贩披上层层华丽的包装，再由学生买下，之后带着购买者的期盼到另一个人手上。

它大概率会慢慢失去水分，变得干瘪。

如果储藏条件不好，它会在华丽的包装里腐烂成恶心的一团，最后被持有者嫌弃地丢到垃圾桶。

同学间还会暗戳戳比较谁收到的苹果多，收到的多代表人缘好受欢迎。

嗯……

周雅欣看着左边的课桌。

刚才大课间已经有几个女生你推我我推你走后面进来放了几个包装盒在许明煦桌子上了，预感放学的时候他能提着一兜子苹果回家。

她没准备也没打算送许明煦，他算是“敏感人物”，她送了的话怎么都会被同学曲解，还不如平时帮他跑腿什么的表达感谢，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快上课时许明煦带着一桶泡面回教室了，他把泡面放到周雅欣桌上，“给你暖暖手。这谁送的？”

周雅欣捂着泡面桶，僵硬的手指恢复了一些。她说：“谢谢。不认识的女生送的。你很受欢迎啊同桌。”

许明煦拿出来看了看，每个包装盒里面都有几颗纸折的星星，还有写了字的小纸条。

他没忍住笑：“是高一的学妹，写了……什么‘你是我无法抵达的繁星’……啊后面的还是不读了，这种读给别人听不太礼貌。”

“嚯。”

周雅欣和他相处了几个月，很熟了。她调侃：“晚点应该还会有学姐来。早知道你这么受欢迎，我昨天应该去批发一箱苹果，让她们从我这买，方便！”

“哈，”许明煦把纸条收好，“我不觉得她们喜欢的是我。喜欢一个人，只是看外表，再从别人口中听他如何如何，就喜欢上了，这真的是喜欢他么？只是喜欢上自己想象里的那个人罢了。”

周雅欣没想那么深。

就好像她看的言情小说里，喜欢是单纯的吸引，情侣问对方喜欢自己什么，都是回答“喜欢你”。一定要只是因为是你，所以喜欢。

上课铃响，周雅欣想起来手里还有一桶泡面，“你还不快吃，要是放着泡一节课面都化了。”

许明煦笑了两声，把这节课的课本找出来，“泡面我吃完啦。我看见你上课搓手，想着你可能手冷，就吃完泡面把桶洗了，打了热水带回来给你。”

学校小卖部不买泡面不能打热水，班上饮水机的热水一个课间烧不了两次，她很难抢到。

周雅欣心下一热，“谢谢你。”

下午上课前果然又有人来送许明煦苹果，还有不好意思当面送，托周雅欣送再传达几句话的。

许明煦不好拒绝，有男生不知从哪找了个纸箱子放他脚边，让他放苹果。他把收到的苹果放进去，竟然放了小半箱。

临近第一节课下课，开始下雪了。

一下雪就没几个人心思还在课堂上了。

看这架势，晚上应该能积一层雪。

周雅欣微微侧身，下课铃一响就跑了出去接雪花玩。

在楼梯一上一下也算是热了身，周雅欣坐到位置上掏桌洞拿纸巾，突然就掏出来一个包装精美到吵闹的盒子，上面印了三个同样吵闹的字，“平安果”。

周雅欣猜测是不是哪个女生要送给许明煦，结果一紧张放错了桌子。

刚好这个课间大家都跑出去看雪了，她一连问了几个同学也没得到答案，里面也没有小纸条什么的。

周雅欣想不出来谁会送，她和班上女生关系一般，一般关系的女生之间要送都是说好了互赠的，没人提前找她互赠。

至于男生送，就更不可能了，那些男生没有把“嘴上说说”变成进一步的实体霸凌都算好的了。

许明煦说：“可能就是送给你的呢。”

周雅欣把它收到书包里，“那我就当是送我的吧。”

希望送错的女生下次还是塞个小纸条写个名字，好歹能刷点印象。

放学时地面已经积了一层雪，而且小雪也升级成了中雪。

许明煦看着一箱子苹果思考它们的归处。

之前有时不时有女生给他送些零食什么的，他一部分顺手给了周雅欣，一部分就分给了班上同学。

这带包装的苹果总不能转二手吧？

想来想去许明煦决定送给路上的清洁工和外卖员，这样的天气他们会多受累一些，平安果寓意也好。

周雅欣想帮着一起，许明煦说冬天黑得早晚上又下雪，她回家不安全，于是拒绝了她。

她只好说：“好吧，你也小心点别摔了。”

“嗯……记得写完作业后把我给你发的文件里的试卷看一下，周末我打印出来给你做。”

“好，谢谢我乐于奉献的伟大同桌。”

周雅欣现在写试卷写出乐趣了，许明煦到处给她找试卷。

“还有……”

“还有什么？”

许明煦打开书包，拿出一个透明印花糖果袋，上面系了一个蝴蝶结，里面是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他说：“圣诞快乐，同桌。”

不是从别人送他的里面挑选出来的，而是他亲手选了包装，认真挑选的苹果，在分别的这一刻，送给她。

“不要觉得是别人送错了，一定有人像我一样，带着祝福给你送了苹果。所以，带着两个可爱的苹果早点回家吧，周雅欣。”

周雅欣讨厌夏天，也不喜欢冬天。

夏天伴随着汗臭味，湿哒哒的衣服，无法被衣服掩盖的身材。

冬天则太冷了。

小时候她冬天在大院里用自来水洗衣服，妈妈说这是锻炼她。

“……你这算什么，你妈妈我小时候放学回家要砍柴割猪草，天寒地冻的，哪有棉袄穿，就几件哥哥姐姐穿烂了的秋衣，双手都烂完了，就让你洗几件衣服怎么了？”

爸爸说：“就是，你冬天都能吃菜吃肉了，我们那时候冬天能吃个红薯都不得了了，都是自己洗衣服的，谁会管你哦。现在的小孩子一点苦都吃不得。”

小雅欣哭着说：“可是我的手真的好痛，动不了啊。”

院子的里的其他人都劝，“雅欣妈，孩子还上幼儿园呢，再怎么锻炼也没必要这时候让她洗衣服吧！”

妈妈叉着腰，红了眼，“我就这一个孩子，我舍得她受苦吗？是她今天在家里说我只会洗衣服做饭，比不上别人家妈妈。我现在不教育她，让她长大当个自私鬼吗？”

大家不好说话了，毕竟别人家教育自家孩子，是家事，外人管不着。

小雅欣一脸懵：“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她只是心疼妈妈用冷水洗衣服，想烧热水，结果被骂浪费，然后就被丢到了院子里洗衣服。

妈妈抹着莫须有的眼泪，“瞧这孩子，都会撒谎了，现在不教育教育以后还得了？”

后来是姜米米在一边撒泼打滚要周雅欣去她家吃蛋糕才把她“解救”出来。

即便如此，周雅欣爸妈也不许周雅欣买任何取暖用的东西，被发现了就是一顿打骂外加丢掉她买的东西。

他们说：“冷多穿点衣服就是，买什么暖手宝都是浪费钱！”

那时候开始流行电热扇一类的取暖设备，周雅欣爸妈买了，但对周雅欣来说还是相当于没买。

因为确切地说，只有过年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这个取暖器才能派上用场。

那时周雅欣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半个小时都没写完两行字，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

但那又怎么样，她还是长大了。

手上的冻疮也在某一年消失不见。

哪一年呢……

大概是她开始长胖的那一年吧。

只是，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一年的冬天，都好令人讨厌啊。

周雅欣对冬天的讨厌不止有冰冷的室温和一晚上都暖和不起来的被窝。

她来月经时手脚冰凉的话，就会痛经，还伴随着好几天血崩一般肆意流淌的经血。

月经量多，卫生巾都要多用一包。

妈妈会抱怨她用得太多，让她前几天一上午用一张，一下午用一张，晚上用一张，睡觉前用一张……最好是白天用一张，晚上用一张。

后面几天用那种一垛一垛的大张卫生纸折一折垫着。

她连向妈妈要卫生巾都要做好被“说”半小时的准备。

初中时，女同学偶尔会找人“借”卫生巾，没人从周雅欣这里借到过，她是真没有多的。

姜米米私下问过她是不是卫生巾不够用，她的自尊心作祟，说是真没带。

如果让认识十几年的朋友知道她“月经窘迫”，不知道姜米米一家会怎么想。

妈妈毕竟是妈妈，她没有完全不给自己买卫生巾啊。

她只是太想节约钱了。

网购兴起后，姜米米带周雅欣到家里玩，她指着杂物间几个箱子对周雅欣说：“我妈双十一买的，好几箱！她贪便宜，但是这东西也有保质期，我和我妈用不完，你帮帮忙。”

怎么会有人让别人帮忙用卫生巾的！

周雅欣知道，这是姜米米和她妈妈想的借口。

就好像姜米米总会有吃不完的水果，开封了却不合胃口的零食，买一送一的发绳。

姜米米记得周雅欣的经期，每到周雅欣来月经的那几天她都会带几包“用不完”的卫生巾去学校，寒暑假就约她出来玩时给她。

但上高中两人不在同一所高中，好在周雅欣爸妈终于舍得多给她一点零花钱了，她也可以保障自己有足够的卫生巾用，姜米米家“用不完”的卫生巾也终于用完了。

周雅欣的痛经说起来不算太严重。

没有痛到她需要进医院，也没有轻到她可以忽视。

像父母的爱。

没有多到她心里充满美好，也没有少到她憎恨他们。

不多不少，是磨人的量。

就像此时此刻，周雅欣下腹像被攥着一样，周围的空气和声音揉捏着大脑，从后面缝隙中蹿进来的冷空气折磨着她裸露的皮肤。

明天，是期末考试。

在学生时代，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决定了能不能过一个好年。

周雅欣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这一学期好不容易进了前两百名，等着期末考试拼一拼一百五，这会儿来月经还痛经，明天考试也太糟了。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下腹热流一阵一阵的，她包里翻不出一片卫生巾。

本来应该过几天再来的……

周雅欣赶在下课前拿着一包纸巾去了卫生间。

一进隔间，周雅欣脱裤子蹲下，内裤差不多被经血浸透，秋裤也湿了一片，还有一点沾到了外裤上。

周雅欣头皮发麻，用纸巾印了下沾血的地方，然后等下课。

只要下课，隔壁有人来上厕所，她就可以借到卫生巾。

下腹依然坠痛，周雅欣回头看了一眼，感觉这时候要是闯进来一个人，估计会以为她在卫生间生孩子。

她祈祷自己的椅子不要沾上，不然被那群男生看见了嘴又该狗叫了。

好在卫生巾借得很顺利。

担心被人看到外裤上的血渍，她又等到上课后回教室。

还好她椅子没沾上血。

周雅欣煎熬地等到了放学，刚好许明煦主动留下来给她讲题，她也正想等大家走了再回家，期盼天黑没人会注意她的裤子。

注意力被转移到不懂的题目上，她一时也不觉得肚子疼了。

“……这道题就是这样，明天应该会考类似的，我讲明白了吗？”许明煦问。

“懂了，明天要是考这个，我至少会拿到前两问的分数，放心吧。”

教室里已经没别人了，周雅欣看着许明煦，等他起身先走。

许明煦也看着她，然后叹了口气，“下午看到你凳子上有血，我擦掉了。要不要去我家，我家有烘干机，你可以洗一下……”

周雅欣听个开头脑子就宕机了，脸一下红得跟烧开的锅底一样。

她趴在桌子上，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你……你怎么……啊啊啊！”

“不要害羞，只是月经而已。走吧，再磨蹭回家就太晚了。”

许明煦脱下他的羽绒服，“我的外套给你穿，应该能遮住后面。唔，你要不要去厕所换一下卫生巾？”

周雅欣还趴着不敢面对许明煦。

许明煦递了东西过来，周雅欣一瞥，竟然是一包加长日用卫生巾！

“量比较多的好像应该要用这一款？我上节课下课买的，不知道你一般用哪款，我买的最贵的。总之我把外套和这个放在桌子上，我去楼下等你。”

周雅欣等许明煦出教室才敢抬头，几番纠结下换上了许明煦的外套，拿着卫生巾去了厕所。

许明煦的衣服有淡淡的橙子味，暖烘烘的，隔开了凌冽的北风。

她担心师没穿外套在楼下容易着凉，很快弄好了下楼。

许明煦租的是两室的小区房，房间干净整洁。

让周雅欣意外的是，他家的位置和她每天放学去的公交车站是相反的方向。

当她问出他为什么总说顺路时，他回答：“都在一条路上，怎么不算顺路呢？”

好吧，很有道理。

周雅欣捧着热水坐在沙发上，许明煦给她拿了毯子围着腰，把她的裤子放到烘干机烘干，期间还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你，你好会照顾人啊。”周雅欣说。

她还没见过哪个男生会跑去小卖部给同学买卫生巾的，连款式用途都那么清楚。

许明煦端了水果和饼干过来，坐到她旁边一点。

“嗯……还好吧。”他靠在沙发上，“小时候我爸做生意很忙，家里一般就我和妈妈在家，我经常照顾她所以懂得多一点。”

“噢，难怪。你妈妈应该是个很好的妈妈吧，把你教得这么好。”

“唔，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说，不是。”

“世俗的标准？”

“对，世俗的标准，贤妻良母。她并不‘贤妻’，也不‘良母’。但她很爱我爸，可以24小时都和我爸在一起，分开就难受到想死，不允许我爸接触任何异性。还好我是儿子。”

他自嘲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

周雅欣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分享这么私密的事情。

对她来说，家庭是很私密的。

更确切地说，不幸福的家庭是很私密的。

许明煦把书包里的试卷拿出来一张一张展平，“我小时候我爸刚开始做生意，要去外地跑业务。我妈离开他很难受，很伤心，会在窗子边坐一天，不做饭，也会忘记去幼儿园接我，我经常自己一个人回家，回去还要自己做饭，她有时候不高兴，会把我做的饭打翻。”

“我爸回来的话，她就会在我爸面前表现得很照顾我。开始我还很想爸爸回家，后来不了。因为我爸在家很痛苦，他想逃离。逃离一个病态的女人，一个被用来索求爱意的孩子。”

“当我妈意识到照顾我也不能引起我爸注意的时候，她开始折磨我，让我生病，让我吃来历不明的药，让我说谎，让我从楼梯上滚下去。”

“我的童年在他们的拉扯中度过。”

“后来……”

许明煦双手搭在试卷上，转头看着周雅欣，嘴角习惯性扯出笑容：“如果他们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那么他们HE了。他们在我初中后重新相爱，难舍难分，以至于我要回户籍地准备高考，我妈离不开我爸，也嫌弃我打扰他们，他们就还留在那里，让我在这里独自生活两年。”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恨我爸，恨他为什么不回家陪我妈，让我妈患得患失，整天惴惴不安。后来我恨我妈，恨她为什么因为我爸不回家就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恨她像个怨妇逼得我爸差点变成神经病。”

“我恨来恨去，他们倒是谁也不恨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少年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刺痛了周雅欣的心。

她之前以为许明煦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才教出他这么成绩优异，三观正的孩子的。

“抱歉，跟你抱怨了这么多。裤子应该烘干了，你去卫生间，我把裤子拿给你换。”

许明煦眨了眨眼，神色恢复往常，那滴眼泪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周雅欣坐上回家的出租车。

许明煦敲了敲玻璃，在耳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周雅欣点点头，看着他慢慢变小，直到隐入夜色。

她在家附近的一个路口下了车。

寒风卷着雪花扑到她身上，她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是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