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欣不喜欢冬天,还有一个原因是过年。
一年中过年是亲戚们聚得最齐的时候,各种人情攀比,各种不太熟的人坐在一起聊天。
话题八百年不换。
对小孩:“成绩怎么样?考试考多少分?以后打算上哪个大学?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妈不要你咯。”
对中孩:“成绩怎么样?考试考多少分?考得上高中不?我认识几个职高老师,到时候考不上给你介绍。在学校谈恋爱没,真没谈?我不信。”
对大孩:“今年几岁了?读高中还是大学?哪个高中?哪个大学?没听过这大学,不怎么样吧。成绩怎么样?谈恋爱没?大学谈恋爱别谈捞女,你们花的都是家里的钱!什么,工作几年了还没找对象,你不急你爸妈都急,急着抱孙子呢!唉,现在年轻人,读书读傻了,出来找不到工作,啃老!还不愿意找对象结婚生孩子,要是都这么想,社会完蛋咯……”
周雅欣还要多一道劫难,就是被批判身材。不过她听得多也免疫了。
批判到最后一边嫌弃她找不到婆家,一边催她爸妈早点相看拿彩礼。
这天是大年三十,大家在大伯家聚,一个周雅欣喊不出称呼的亲戚说:“……趁年轻还能生一个嘛,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六十岁都有生的,到时候雅欣也能帮忙带。”
妈妈哀叹几声:“哪能指望她,人家心气高着呢,现在都不肯带祖宝了。”
周雅欣坐在一边玩手机当没听见。
堂姐突然夸张地笑了一声:“哈哈哈,祖宝那孩子,为什么要欣欣带?他爹妈没死吧,爷爷奶奶没死吧,爹妈都不愿意带的孩子让堂姑姑带,你们没事吧?”
堂姐是大伯的孩子,和堂哥是亲姐弟,至今未婚,读大学后就没回家过年,今年不知道大人们用什么方法让她回来了。
周围的人像被定格一样,七八秒后大伯用方言骂了一句,抬手打了过去,但堂姐明显防着他,只被指甲擦到了脸,流了点血,看起来很吓人。
“怎么恼羞成怒了,被我说中了是吧。”堂姐丝毫不惧,“要不是你说你要死了喊我回来奔丧,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
周雅欣一震,看向堂姐。
她穿着黑色的棉衣,搭了一条撞色的橙色围巾,没有化妆,眉眼间都是凌冽的恨意。
当年周雅欣还小,却也记得堂姐考上一所普本大伯不准她去读,还扬言谁要劝他谁出学费。
堂姐开始还求着大伯大伯母,说读完大学一定找个好工作给家里拿钱,大伯不耐烦,把她关在家里让她死了这条心。
后来堂姐趁家里人不在,把家里砸了,找同学借了钱买车票,逃离了家里。
那段时间爸妈吃饭时也骂堂姐,说她不知感恩,家里养她这么大,谁知道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周雅欣不解,明明是他们不让堂姐去读书,还把堂姐关起来,难道堂姐还不能选择自己去读书了吗?
堂姐到了大学,也没找家里拿一分钱,周雅欣也就没怎么听过堂姐的消息。
没想到今年再见面,竟然是因为那样的理由。
而且她能猜到,家里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哄带骗把堂姐骗回来的。
那边堂姐已经开始砸东西,“打我,十年前你可以打我,二十年前你也可以打我,我在你们手里讨生活没办法,现在你们再打我一下试试!老子不好过,你们想过好日子?想太美了我告诉你们!既然骗我回来是奔丧,不如赶这几天人都在,把这葬礼办了!”
有人拦着堂姐,有人拦着大伯,一时间好不混乱。
周祖宝扯着嗓子哭了起来,这时候没人分心去理他。
堂姐倒是记得他,朝他吼了一句:“哭,使劲儿哭,你爹死了,再哭大点声儿!”
周祖宝一下子就不哭了。
一直默不作声地堂哥不知从哪个角落蹿了出来,“周南楠!你嘴这么脏呢!这几年在外面做什么脏活你以为大家不知道……”
“我呸!你这张下流嘴,只会说下流话。”
堂姐往堂哥脸上吐了口唾沫,场面更加混乱了。
小堂妹从旁边绕过来,抓着周雅欣的手撒娇,“姐,姐,记得明天带我出去玩啊。”
周雅欣是一个人回家的。
爸妈和亲戚们都要“劝说”堂姐,她就一个人先走了。
街边的店面大都关了,居民楼倒是几乎家家户户亮着灯。
她走在街上,无聊地踩着积雪。今天也没干啥,就在大伯家吃饭玩手机,但就是觉得很累。
姜米米一家去海边过年了,不然她还能找姜米米玩。
……其实也不能。
人家好好的,打扰她干嘛呢?
手机屏幕亮起,周雅欣低头,是姜米米打了视频过来。她按了接听。
“嗨,小欣~”
姜米米穿着开衫短袖,背景是篝火和沙滩。
周雅欣缩了缩脖子,哈出一口气,“米米,除夕快乐,那边温度怎么样?”
姜米米调了后摄像头,转了一圈给她看,“挺暖和的反正,这边晚上景色好好哦,好多星星!”
手机里当然看不见星星,姜米米后知后觉,调回前置摄像头,朝周雅欣吐了吐舌头,“噢你看不到耶。没事,等高考完咱俩一起去海边玩!”
周雅欣说:“好。”
“等下,你怎么在外面?一个人吗。”
“嗯。我堂姐今年回来了,和她爸吵起来了,我爸妈和亲戚们在她家劝她,我就先回家了。”
“那你今晚会一个人在家睡?”
“很有可能。”
以前就发生过这事,为了劝堂哥和当时的女朋友分手,一大家子人在大伯家住了两天。
“那你堂姐岂不是又受折磨了。好可怜。”
周雅欣想到堂姐往堂哥脸上吐口水的场景,她说:“不会的,堂姐在外进修几年战斗力很强了。”
“真的?那我明天等你堂姐的好消息!”姜米米眨了眨眼,“好了,我们这边准备跨年进场了先挂啦,我过两天回去找你,给你买了小玩意儿,非常之可爱!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的话就call我。新年快乐宝贝~”
“拜拜。”
周雅欣站在小区楼下,突然不想回家。
回那个毛胚房一样的卧室。
手机屏幕又亮了,周雅欣以为姜米米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下意识点了接听,才看到是许明煦打来的语音。
“喂?”周雅欣不知道他打来做什么,大概是打错了。
“同桌。”许明煦的声音透过手机,轻柔地抚摸着周雅欣的心脏。
“嗯。有什么事吗?”
“有。”
“嗯?”
“转身。”
“……”
许明煦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身上笼罩着一圈光晕。他朝她扬起一个笑容,灿烂到周围的风雪都避开了他。
旁边的滨河公园开始放烟花,漆黑的天幕被染上五颜六色。
周雅欣在往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回想起这一个瞬间,她无法用准确的词语和句子描述当下的心境。
少年,雪夜,烟花,带着体温的围巾,两颗彼此靠近的心。
无论后面时间如何改变山川地貌,日月人心,她永远选择相信这一瞬的真实。
滨河公园有一个小人工湖,很多大人小孩在湖边放烟花,热闹喜庆。
周雅欣和许明煦坐在一旁绿道的长椅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雅欣想了很多,最终只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说路过你会相信吗?”
“啊?”
周雅欣摆手,“你说的话我都信的,就是……今天是大年三十,你没有回去过年吗?”
许明煦说:“回。凌晨三点多的飞机,明早到家,后天进一个封闭式补习班,开学回来。”
“唔……”周雅欣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这是许明煦觉得她冷把自己的给她戴上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回家?我是指,为什么这么冷你一个人在外面。”
“我……”
周雅欣望着湖面上倒映的烟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慌张地擦拭眼角,眼泪却越擦越多。
“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周雅欣大脑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或者点头没有,许明煦轻轻拥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想哭就哭吧,眼泪并不丢人。”
周雅欣控制不住哭了几分钟,大脑才逐渐冷静下来。
许明煦给她递了纸巾,“哭完有好受一点吗?”
“嗯……谢谢你。”
周雅欣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她在哭小时候被嫌弃,被忽视,还是在哭长大后被嘲讽,被奚落?
又或者是她从堂姐那里窥见了自己未来可能的命运?
但许明煦只是温柔地说:“要去放烟花吗,这样心情或许变好?”
“好。”
许明煦从一个摆摊的老奶奶那里买了一大兜烟花,还特地用现金付款。
周雅欣从小被教育节约,烟花这种等于“烧钱”的玩意儿,记忆里爸妈从来没给她买过。
她还曾经梦想过赚钱了买好多好多烟花玩过瘾。
周围的小孩吵着闹着,父母免不了多说几句,但脸上都是笑。
周雅欣恍惚了一瞬,很快也投入到点燃、挥动、等待熄灭、点燃下一个的流程中。
许明煦总担心她不够玩,看她喜欢玩小根的仙女棒,点了两盒又补了两盒子,后面直接买了一条。
周雅欣在塑料袋里掏,点了一根又一根,发现怎么都掏不完,后知后觉,抓住了还要去“补货”的许明煦。
两人点完了一兜烟花,又回到了长椅上。
周雅欣整个人缩在大衣里,眼神放空。
“……我一直都很抱歉那天没有安慰你,许明煦。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你,我只会说,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爸爸这边的兄弟姐妹,只有他没有儿子,且只有我一个女儿。很多同学都以为我是幸运的独生女,享受父母全部的爱。其实不是的,他们只是没有生出第二个孩子,没有生出儿子。
“如果只是有一个还没出生的弟弟,那也无所谓。但其实我本来是要被丢掉的,他们没舍得。”
周雅欣微微转头,看着许明煦,“你说你庆幸自己是一个男孩,我其实也很羡慕你是。我有一个未出生的弟弟,我是姐姐,我是要嫁人的,嫁人可以获得彩礼,彩礼是要留给弟弟的。”
“弟弟没有出生,但他只是没有出生。他存在。
“父母的爱,家里的房间,家里的钱,他都拥有。他只是没有出生。
“抱歉,我也没有处在一个正常的家庭,没有得到他们的爱,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安慰自己的时候会想,大家其实都这样,都这样,是正常的。对不起。”
周雅欣没有流泪,她冷静得可怕,像是在读一张纸上打印好的文字。
正常和不正常到底由什么区分?
大概由人数吧。
她小时候总会难过,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幸福,她却要遭受那样的对待。
长大了一点,她发现,其实大家都没那么幸福,没那么幸福才是大多数,大多数,是正常的。
那么她也是正常的。
许明煦起身站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周雅欣,该说抱歉的是那些大人们。”
零点的钟声响起,公园里的广告屏幕都切换成了喜气洋洋的“新年快乐”四个大字。
许明煦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我不是路过,我有礼物想要送给你。新年快乐,我去赶飞机了,开学见。”
周雅欣兜里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是姜米米发的视频和照片。
湖边的人群还未散去,空气里都是火药的味道。有孩子蹦跳着,大声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周雅欣往回走,一手握着盒子,一手给姜米米回消息。
到楼下时,她抬头,家里没有亮灯。
今晚她会一个人睡,但她无所畏惧。
幸福和快乐,不是只能从“家”里才能得到。她已经得到很多了,这些会支撑她好好地活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