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的这张嘴显然不具备什么吐出来的功能,玻璃球一塞进去,它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下去,再回过神,它已经钻进肚子里去了。
谢水流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胸口高高低低,俨然是跑完八百米之后的模样。
白马愣了愣神,油腻腻的白脸上闪现出一些扭曲的“惊愕”“恐惧”等神情,它看看谢水流,又看看远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后,它终于想到了什么办法,低头拱起谢水流,在她腰窝处顶了一下,把她掀翻起来。
谢水流当然不打算真的躺在这里等死,自己手里还有个玻璃球呢——呼唤无猜的机会只能用一次,而哥哥再度出现,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躲过了。白马刚一低头,她就顺势揪住了白马上面唯一能握住的耳朵,白马也很配合,屈膝下来,谢水流用了比夜间翻身大一点的力气滚上马背,身下也软软的,像是骑在一匹气球马上。
白马挺腰一站,托起谢水流,上下一颠。人俯身趴在马上,抱紧脖子,白马鸟悄儿的往前一挣,半点嘶叫也不敢发出,吐出沉闷的一口气,踩在神秘奶油屋后的漏气管子上。
颠簸着,谢水流挤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抓紧,白马居然绕过神奇回廊,而直接从神秘奶油屋上方手脚并用地爬了几下。它一弯腰,底盘过低,谢水流的手脚也能碰到地,连忙一并抓着扒拉,远看,两个生物摞起来七条腿,各使各的劲儿,蜘蛛似的往上窜,齐心协力,从神秘奶油屋的顶跳了过去。
咕噜咕噜的声音调转过来,白马摔在地上,把谢水流摔出去几米远,她是彻底没了力气,白马一脚把她踢开,让她的脚堪堪挨着气球发射站的边,自己踩了上去。
然而却不见无猜过来,谢水流看向白马,白马也惊怒地看向谢水流。
恐怕这个白马也算哥哥的一部分?谢水流没有犹豫,翻身上马,扣住它的眼珠,虚掩着命令:“往另一头跑一圈,快!”
白马被她一抓,受了惊似的嘶叫起来,原地跳了好几下要把她颠下去,听见她的话也无动于衷,打定了主意就要和她鱼死网破。
人头的声音越来越近,谢水流判断出来刚刚哥哥的头应该是从左手边的神奇回廊过去,现在很快就绕过迷宫过来——在她和白马扭打的时候,一条长长的影子,笔直地从神奇回廊伸了出来。
完了。
谢水流心里这么想,喊了几声无猜不见回应,白马仍然发狂,她豁出去,手指狠狠用力,抠下了白马的眼珠。
白马惨叫一声,撒开四脚,自杀式地驮着她往神奇回廊去,直撞向已经露出半边的头颅——谢水流翻身从马上滚了下来,撞在气球墙上,墙似乎变软了,不知道是漏气了还是别的什么,凹陷得更加厉害,弹性不如起初。
畸形的人头露出残忍的笑意,影子指向白马,白马惨叫着奔逃,没能躲开尖牙的撕扯。影子盖住白马半截身躯,咔哒几声,白马飞溅出血肉如同下雨,影子被血染得通红。
碎肉四散,匆匆几声咀嚼后,一颗晶亮的玻璃珠落在影子上,人头凝视着它,呵呵地笑着。
它轻轻叼起那颗玻璃珠,滚动向六边形的气球发射站。
在六边形的正中央,躺着一颗玻璃球,是谢水流刚刚放上去的,那颗玻璃球没有逃走,安安静静地等着一颗人头滚到它旁边,人头把玻璃球吐在六边形区域,沾血的球划过一道血红色的印记。
谢水流靠墙歪斜着身体,两手又是黏腻的血和碎肉,她透支了所有力气,身上的疼痛也到达阈值,疼痛本是瞬时的片刻,此刻却像是永恒那么久,丝丝缕缕,让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看向气球城堡正中央的大门,一个穿着红秋衣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了,看见气球发射站的这一幕愣了愣,往后退了两步。
人头歪了歪,影子转向,指向了女孩。
“那女人,你死了吗!”无猜尖叫了,她脖子上没有了那颗扭曲的寄生物的脑袋,却还是维持着倾斜脖子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倒像个正常小孩子,那么小,那么瘦弱,对着谢水流怒目而视。
谢水流苍白地笑笑,想说什么也没力气,她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像一棵安静的石头,或者,像潺潺的水流,融化在气球的缝隙中。
人头被自己的妹妹一直忽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磨牙声,无猜终于扭过头,捡起地上的那颗玻璃球。
人头嘎嘎地笑,咬起地上的玻璃球,用舌头把它弹了出去——一颗带着血丝的玻璃球轻盈地旋转着,滚出六边形区域,朝着谢水流的角落碾过来。
砰——另一颗玻璃球撞到了它,打歪了它的轨迹,两颗玻璃球散开。
无猜站直身子,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角度,嘴巴抿得紧紧的,严肃地看向这弹珠游戏。
人头咕噜咕噜滚在另一边,叼起原来的玻璃球,继续朝谢水流发射,砰——又一次被撞开,两颗球离谢水流更远了。
她蓦地想起在居委会时,自己和无猜耍赖似的玩玻璃球,她看不清终点在哪里,所以就瞄准无猜的球捣乱,现在成了无猜在捣乱了,忍不住笑笑:“玻璃球撞到我,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无猜捡起球,继续撞她哥哥的球,她哥哥只是立在地上的一颗人头,附近白马的残骸还四处散落着,手脚都被咬断了。
“那你不如撞给我,就当我完成了,然后你把鞋子……”
“放屁,球要是碰到你,你不就死了吗!”无猜说。
整个气球城堡不断回荡着人头滚动和玻璃球碰撞的清脆声响。
“谢谢啊,你怎么还关心起我了呢?我死了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好一会儿,无猜说:“我跟你做交易了……”
“或许有别的更厉害一点的人也会和你做交易呢。”
“我可能不会再有机会逃出来了……”无猜站直,“犯了错就要受刑……”
“宇宙隧道……里面的那些人,是你杀死的吗?”
“嗯。”无猜说完,蹲下身把球弹了出去,砰——
把她哥哥的球击回了六边形,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人头一脸懊丧,却也不生气,用他扭曲的脸呵呵傻笑着。
无猜又蹲下捡球,这次她很小心,很小心地把手里最后那颗球击出去,停在六边形中,两颗球紧紧挨着,无猜长出一口气,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个手环丢给了谢水流。
“也算你找齐了,给你饼干——”无猜正在翻找吃的,头也不抬,“去取鞋子吧,然后快走吧,天要亮了。”
“外面的女人还在吗?我有点听不见声音。”谢水流问。
无猜把饼干丢了出来。
谢水流:“我抬不动胳膊,你喂我吧。”
无猜瞪大眼:“啊?”
谢水流“啊”地张开嘴,无猜纠结一下,还是拆开饼干,往她嘴里塞了一口:“快起来,快点啊,天亮了,她就也不见了——我如果不出来,她也会消失的——”
“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的……”谢水流费力地爬起来,把剩下的饼干一口气全塞在嘴里,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头,绕了过去,跌在气球城堡门口。
“快点啊!”无猜非常着急。
“死后的刑罚,很沉重吗?连做鬼也接受不了?”谢水流忽然回头。
无猜跺跺脚,却没说出别的什么话,只说:“比死还难受八百倍呢,快走啊!”
还是小孩子呢。
她扶着气球城堡的门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无猜从后头踹了一脚,她踉跄着跌了出去,身后忽然传来明显的嘶嘶漏气声,她急忙扭过头,广播中却传来声音:
小朋友,游玩已经结束,气球城堡欢迎你下次光临!
随着这声音响起,空中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地破了,无猜的头再度恢复扭曲,她和她的哥哥的两颗头挤在同一张瘦弱的躯体上,她正在往气球城堡深处走,城堡的外墙正在塌陷收缩,把人包裹在里面。
碎掉的救生船……没能回家的驼背妇女……贪玩的孩子,居住在这里的小怪物,还有会吃人的鱼。
谢水流明白了,她大喊了声:“无猜——二孩——”
脚底却传来一阵凉意。
随着气球城堡的坍塌,这条浮在湖上的路也飞快地瘪下去,水正徐徐爬上路面,她没时间了。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往那亭子跑,撞过闸门,把无猜的手环丢了进去,才想起自己的手环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气球城堡里了。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连袜子也没有,无猜的鞋子被丢了出来,是一双很漂亮的红色布鞋,没有商标,像是手工做的,上面还点缀着针线缝的小花,无猜最多不超过八岁,看起来五六岁,鞋子却做得比无猜实际的脚大一点点,里面还塞着棉花团,想来是小孩子长得快,大人就总买不合脚的鞋子。
裤兜忽然传来震动,她没来得及去看,捧着鞋子往外跑,跑向旋转木马:“我有话说——谁找二孩——”
那个穿着旧毛衣的女人忽然无声出现在她身前,毫无征兆,两眼漆黑,迅速掐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牙齿嘎吱嘎吱地颤抖着,声音像湿牙刷蹭玻璃一样令人难受:“你找我?你知道我的孩子……哪里去了吗……”
谢水流跌了下去。
女人似乎也没想到路过的这个人一掐就倒,手足无措地站住了。
然后,女人看见她手里捧着的鞋子,忽然又哭又笑地伸手,长长的指甲勾住鞋子。
“二孩……二孩……”她歪着头,忽然撒开鞋子看向四周,凄厉地哭喊起来,“二孩……二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