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有点像一种传染病,谢水流偏偏没有这种抗体,她遇到悲伤的事情就很难自拔,为别人的事情而伤自己的心,她总是这样,闵瑜常说她“细腻”“共情”“温柔”,什么好词都往她身上放,她自己却非常厌恶这一点。
她因为千里之外发生的难过的事情,自己坐在家里食不下咽,有时候别人也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你即便不吃饭,绝食,事情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不知道你在这里自己感动自己干什么。
别人的刻薄话都会被闵瑜的好话冲淡,但老实说谢水流也并不很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他人的悲欢和她无关,但情绪仿佛是人类的另一种互联网,她常在这片情绪的互联网中遨游,别人的痛苦就是她的,信号太好,接收难过的时候都不用加载,几乎和当事人一起同步。
闵瑜会拉着她一二三地把事情拆开来看,在“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三步走之后,她的情绪就会被冲淡,然后站起来,让千里之外的事情归于远方,眼前的心情还给自己,闵瑜就热情开朗地继续着接下来的生活,去跑步,去学习,去工作,谢水流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编织,手工,看书,做饭。
在别人看来,她俩的性格是相反的,闵瑜听起来像是一个文静的人,谢水流该更加恣意潇洒,实际的情况反过来,她从小就文静内敛,听闵瑜指挥,感性而忧伤,需要闵瑜这种大大方方的小孩引导。
没有闵瑜之后,她反而加载变慢了,显得没有替别人着急那么伤心,麻木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好像闵瑜去世的悲伤没能加载到那片人类的情绪网络中,她的线路堵住了——拥堵了之后,她就想不开了。然后,李姐暴力破门把她拉回到现实生活中的琐碎里,这是全新的情绪疏导方式。
现在,李姐和闵瑜都不在,她长时间地陷入到别人的痛苦中去,不知道如何把自己拉出来。一个故事不需要全貌就足够让人心碎,“早知当初”或者“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些话是现实的注解。
她生来具有的直觉把她拉到了这种境地。趴在水面的中年女人划着小船等着把无猜接回家,和自己的姐姐吃一顿饯行饭;二孩的妈妈在外面寻找着孩子;贪玩的小孩被困在气球城堡接近二十年,忘记了原来的家,但头还想要找回自己的身体;还有个孩子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被咬碎了头。
无猜又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无猜做了什么,也无瑕去想,痛苦是有形状的,比背包更沉,浸了眼泪之后就拖着人下坠,下坠,直到腹中空空,饥肠辘辘,胃里有叫喊,她回过神。
如果闵瑜在这里,会说,这是无猜的故事,不是你的;这件事已经发生,你无可挽回;你现在应该起来把玻璃球给无猜,拿到鬼信物给李姐一个保障,让你身边更加真实可触摸到的人有一个好的结局。
如果李香萍女士在这里,会说,hungry,very hungry,走,eat火锅去。
谢水流笑笑,好像有点得到力量了,爬起来,四处探索一下,没找到别的出口,只能奋力原路返回,这时手电筒暗得看不清了。
她喊了几声“无猜过来,我过不去”,也没有回应,脱掉袜子,大着胆子沾了点水,手上太滑了爬不上去,沾水之后居然就有了一点摩擦力,在滑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几步就往下滑一些,走几步就往下滑,她把船和尸体都拖过来,把手机取出来放兜里,把背包也垫了下去,小步助跑,竟然也起到一些作用,猛地一窜,心里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锻炼。
或许这flag过于有效,冥冥之中和掌管锻炼的神搭上了线,给她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的胳膊搭上了边缘,再一使劲儿就翻滚了进去,跌了下去,新伤旧痛外伤内伤一并发作,她险些晕过去。
没有那个时间了,她飞快地顺着宇宙隧道钻回去,无猜的哥哥果然没有出现。
走到小马公园的时候,她却犯了难。
下去的海绵软梯已经被毁掉了,中间的横杠都悉数断开,只剩下两条海绵像两根辫子一样晃荡着。
而小马公园的地面仿佛波浪一般剧烈波动,因为上面有一匹白马正在尽情撒欢。
谢水流那微弱的手电筒光亮照在白马身上,泛出非常令人恶心的惨白。
那白马并不是真正的白马,而是和旁边的玩具马一般大小,马头上是一张倒过来的人脸,别扭地贴在马的五官上。白马的白,不过是尸体的苍白,四只蹄子分别是人的四肢,却缝得歪歪扭扭格外怪异,前面是一只手和一只脚,后面是一只脚和一只手,所以马撒开四蹄跑起来时晃得厉害,连带着下面的地面也无法站人。
谢水流知道自己不能碰到白马,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哪怕被这匹马咬掉一条胳膊她也要取到鬼信物。
这个高度,和她从神秘奶油屋跳下来的高度是一样的,算上在宇宙飞船那里,她已经跳了四次了,身上是真的很疼啊,大人也是很脆皮的,她还动不动就生病,体质非常糟糕……这一晚上,或者不知道几个晚上,她上蹿下跳,发挥出了这辈子累计最多的运动量,她是什么,她难道是什么武打大片的女主吗?她只是个普通又有点懦弱的普通人,难道一次又一次跳下去真就大难不死?
把心一横,她护住脖子,纵身跳了下去。
白马人立而起,撒开前“蹄”,发出剧烈的惨叫,朝着她飞奔而来。
嗵——她摔下来,还好屁股着地,疼归疼,头晕归头晕,还能站起来。
她刚站起来,咔——白马的头撞到她的腰,把她掀翻在地。谢水流跌在地上,地上的波浪起伏让她无法起身,白马却行动自如,撞到她之后怪笑起来,绕了个圈,让地面起伏更加剧烈,再冲她直奔而来。
“咦嘻嘻嘻——”明显是人模仿出的马叫声,尖利刺耳,谢水流仿佛置身怒海,被掀翻多次,无法保持平衡,更别说躲开白马。
白马一只脚踏在了她胸口,得意地长叫一声:“咿嘘嘘嘘嘘——”
谢水流脸色发白,翻过身,背部又被踏了一脚,护着后脑勺的双手被一只惨白的手抓了一下,身上顿时阴冷不堪,浑身发抖。
白马得胜而去,故技重施,先是荡开波浪,再借着奔跑的力狠狠撞来一脚,谢水流仰躺着,像一具尸体,没有半点力气,唯有胸口剧烈起伏说明她还活着。
白马龇牙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脸颊被拉开,继续乐此不疲地蹂躏这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女人,他快跑十来步,飞起一脚狠狠地踏了过去,再从身体上面跑过去。
它也是这样做的,飞快地跑开,长长地叫一声:“咦嘻嘻——”
不对,这个女人抓住了它的后腿,后面的那只手的位置,那个女人握住了它的手,抓紧了,被拖出几步。它一停下,奋力甩开,波浪没有它不断跑动的作怪,变得越来越静,变成了蹦床一样,聚集在小范围内的波动。
谢水流抓紧了白马的后手——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用词逗笑了,本就没力气的胳膊被她一笑险些把白马撒开。这到底不是真正的马,不然高速跑动下自己早就被踏成了肉泥,这会儿也绝不可能拽住那只手不放。
她赌对了,这匹所谓的白马也不过只是个稍大一些孩子的尸体强行绷在游乐玩的小马上,虽然看着和旋转木马差不多大,但尸体不是大人,力气差距不会太悬殊,而自己只不过失去先机,还有办法。
但这几轮踩踏加上胳膊腿的咬伤与摔伤,她也无力和白马正面打起来,她不会驯马,也不会打架,抓住了后手,奋力去够前一只手。
白马不会让她轻易够到,两只脚不断往后踏,胡乱地踩在她身上,手上,让她一直抓不到胳膊的同时,还险些撒开后面的这只手。
这具尸体会痛吗?她张口对着自己抓到的这只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对方果然没有半点痛感,只是继续站在原地蹬她,她却趁着咬住胳膊的同时,抬起脚勾脚背,对着白马的脑袋踢了下来。
她当然没有那么好的柔韧度,但她作势踢下来的时候,白马就要挡,前面躲开的胳膊伸出去抓她的脚,为了维持平衡,前面的脚就站住不踢了,她找到机会把脚一收,抱住了前腿,人也挪到白马身下,看见了白马被绷得扭曲的那张人脸。
“咦咦咦——”白马原地跳起来,谢水流被震得一甩一甩。
她忽然松开一只手,白马龇牙一笑,露出嘴里森森的牙齿朝她的脸咬过来——
咔吧——
咬住的,好像不是人的皮肉。
在咬住谢水流的前一瞬,她把刚刚从兜里掏出来的玻璃球塞进了白马嘴里。
咕噜咕噜咕噜……是人头滚动的声音,谢水流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你是外来者吧,听我说,带着玻璃球,去外面广场的六边形,也就是气球发射站,把玻璃球交给无猜,否则,你知道你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吧。”她在白马愣神的时候,终于爬到了马背后,用仅剩的力气攀着马的脖子,吐出一口浊气。
白马“嘶嘶嘶——”地怪叫一声。
“把我摔下去,踩死我?”谢水流终于没了力气,松开手,像一个抱枕落在地上,仰躺在地,“那我可能错了,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