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冰当然不可能只开一枪。
宁逸也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在毫秒之间刹车关灯,紧跟着解开季暝秋的安全带,推开车门,扑着人一跃而出。
白驹过隙。
二人滚进绿化带。
季教授的日子从没这么刺激过,他根本反应不及,被迫“驴打滚”的同时,听见一阵引擎轰响,余光瞥见公路上光影忽闪着逼近。
因为宁逸灭灯,洪冰点射失准难瞄,索性直接开车直冲过来了。
“伤到没有,快起来!”宁逸连拉带拽。
季暝秋连滚带爬:风度翩翩荡然无存。
当然,狼狈没有命要紧。季教授毫不介意手脚并用。
车灯光束的逼近速度,比预想的快。宁逸和季暝秋刚爬起来,就听见连续的枪声。
根本跑不出几步,“轰——”的一声,车炸了。
爆炸产生的炽热眨眼把夜雾蒸干,高压气浪像一只大手,无形却着着实实地掀了二人一把。
季暝秋瞬间觉得自己五分熟,腾空而起,好似被掀了壳的王/八,孤立无援地手脚并用。
然并卵。
什么都没抓着,就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顿时头昏眼花,浑身都疼,根本不知道磕到哪里,又有哪里受伤了。
没经过什么特殊训练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的第一反应是赶快起来。
季暝秋也不例外。
他条件反射就想窜起来,无奈疼痛成了他弹射起步的绊脚石,龇牙咧嘴之后,季教授有心无力地晃悠着半撑起身子,目光所及,是警灯的红蓝/光带与爆炸的火焰对峙。
救兵来了。
季暝秋心底有这么个闪念划过去。
然后,他看见宁逸灰头土脸地从不远处草坷子里爬起来,喝了半斤假酒一样,扭着秧歌往自己跟前晃悠。
宁少爷额头破了,一行鲜血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描。
他满脸焦急地过来,还说着什么。
季暝秋除了纷乱的、类似收音机调频的哗哗声,什么也听不见。
他分出点儿心思担心自己的耳朵:别再给我炸聋了。
见他发傻,宁逸也不晃了,三步并两步到近前蹲下,继续说。
季暝秋:继续听不见……
但别说季暝秋这个心理学教授了,即便放个普通人在这,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宁逸左右俩眼里分别写着“担”和“心”。
季暝秋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在对方手臂上虚扶了一下,想站起来。
结果刚一挪动,他脑袋里的杂乱电流声突然变成了鸣响,同时胸腹间反起一阵恶心。
反射性的干呕冲动根本来不及冲到嗓子眼,季暝秋眼前的斑驳灿光就迅速黯淡失色,他脑子里冒出“脑震荡”仨字儿,只来得及下意识一抓,好像抓住了宁逸的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季暝秋抓到的确实是宁逸的手。
宁逸一把将人捞住,抬眼见洪冰已经被层层包围,局面得以控制。
他又低头看怀里的人,在对方头上虚摸了一圈,后脑着手滑腻一片,借着火光,宁逸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
他心慌了,打横抄起季暝秋向警灯冲过去:“快!快来人!快送医院!”
嗓音沙哑又撕裂,是他自己都不曾听到过的音色。
警车一路响着警笛,把二人往医院送。
宁逸坐在后座,怀里抱着人,耳边是同行警员的安慰。那安慰的话,在他脑子里走城门似的打了个过场,左耳穿进去,右耳出。
他应承似的嗯着,啊着。
心底只有一个念想:季暝秋,你不能有事!
宁逸死过。
更确切地说,是阅曦死过。
五岁那年,小阅曦在季暝秋眼皮子底下,被人用枪抵着头——砰。
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宁逸忘了那个恐怖的瞬间,忘了那以前所有的事。他以宁逸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记忆缺失的时光里,他很快乐。
后来他又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遥远且痛苦的记忆被唤醒了。
虽然依旧残缺不全,但虚假的快乐自那刻起烟消云散,他再也没办法以小宁总的身份单纯地活在世上了。
焦执自心底萌生,一朝破土,就恣意生长。
宁逸要弄明白,是谁夺走了他的亲人、他的家,为什么?
查真相,是一个淬心的过程。
查到现在,他确切地知道,怀里抱着的人是曾经常到家里来的大哥哥,带着他玩,陪着他闹,喊他爸爸作“阅老师”。
他暗中跟了季暝秋很长一段时间,确定在自己长达十几年的遗忘岁月中,季暝秋一直都记得那段过往。
每到那个噩梦一样的日子,季暝秋就会去陵园祭拜。
宁逸不错眼珠地看着季暝秋——他太重要了,是一个铁证。
证明可怕的记忆不是自己大脑制造的幻象,也证明五岁前如幻梦的快乐童年是真实存在过的。
担心,让宁逸的脑子混乱,警笛声吵得他不得安宁。
车开得再快,宁逸依旧觉得它像蜗牛爬,恨不能自己开车,又不想放下季暝秋。不完整的记忆霎时间在脑海中星罗漫散。温情的过往与现下的心慌对冲着,让宁逸变得焦躁,甚至疯狂,宁逸不愿想,可他控制不住。
恢复记忆之后,他的理智偶尔会不知因由地土崩瓦解,严重时,会影响行为。
比如现在,杀了洪冰的念头在脑海里冒尖儿。哪怕凶手的初衷是为了重启父亲的冷案。
这样下去不行。
宁逸腾出一只手,从衣服内袋摸出个花花绿绿的糖盒,倒出一粒什么扔进嘴里,片刻紧绷得发抖的身子放松下来,抱着季暝秋倚回座椅靠背。
坐副驾驶的警员刚才就察觉宁逸不对劲,想安慰他,效果不佳,这会儿又锲而不舍地岔话:“小宁总吃的是薄荷糖吗,我从前吃过一种可好吃了,后来买不着了。”
宁逸吃的当然不是糖了,不想理他,但看他面带笑意回头看自己,还是答说:“最后一粒了,我车里有新的,晚点拿给你尝尝。”
谁知道对方还不罢休:“不用麻烦,这么有特点的盒子,给我拍个照片呗,我网上搜图就行了。”
“这恐怕不行,”宁逸看向车窗外,“盒子开过光,不能给旁人碰。”
嗯……
离大谱,又有种莫名其妙圆得上的调调。
有钱人的怪异行为,不能理解。
季暝秋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
夕阳从窗边扫进来,暖洋洋的。他没着急起身,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偏头看见身边陪他的,是司檀。
司警官是市局技术处的副职,工作不满十年,已经沉淀出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稳,是做领导的好料子。但私下,他其实是个游戏宅男。
就如现在,这货正抱着手机打游戏,长腿伸不开,只能歪坐着。季暝秋几乎不用动就能看见他游戏里正焦灼呢。
“叮咚——”微信提示音。
季暝秋知道他,这货“职业素养”一流,打游戏时从来不开小差儿。
可没想到,他这回飞快地把消息框往下拉开,看清来信,游戏居然不管了,开始认真回信息。
季暝秋没戴眼镜,眯着双眼,通过头像依稀分辨出信息是纪满月发来的。
司檀回信息磨蹭了半天,再切回游戏,毫无悬念地输了。
队友必然骂街。
他无奈地抬手挠了挠脑袋。
晃手的功夫,季暝秋看见他腕子上套着一串黑珠子,像是什么果实的核。
印象里,这人从前不爱这些东西,反而是纪满月,颇为沉迷此道,没事爱盘个串子什么的。
“野王变野鬼了吧,”季暝秋开腔儿,嗓子有点哑,“你这坑货,从此失去我这个游戏搭子了。”
司檀这才发现床上这位醒了,照单全收下对方的吐槽,转身笑脸相迎:“睡一天了,感觉咋样?”
“你跟满月,怎么回事?”季暝秋根本不答,他对八卦更感兴趣。
本来笑得狡黠,无奈季教授脑袋缠着三圈绷带,一双大眼睛生生给绷得睁不开,笑起来变成了眯眯缝儿,导致表情很诡异。
司檀以牙还牙,无视问话,揣好手机说:“满月去拜祭朋友了,一会儿来看你。你脑震荡加颅后外伤,得住院观察几天,消停会儿吧,药劲儿过了有得受。”
季暝秋心道:避重就轻,果然有问题。
“宁逸怎么样了,还有洪冰?”
司檀拿过吸管杯,让他喝水:“宁逸没事,额头缝两针,洪冰当场被抓,其它细节,你得问陈队。”
话刚到这,司檀手机响了。
他接听之后,简短答说:“我马上回去!”然后语速很快地跟季暝秋交代,“好好歇着,学校那边给你请过假了,小事儿叫护士,大事打电话。”说完,抄起衣服,一阵风似的走了。
顺便,帮忙叫了医生来给季暝秋做检查。
季教授医院一住七天。
起初,他药劲过了动就头晕、恶心,脑袋的外伤一跳一跳地疼,没事只能在床上躺尸;熬过两天,难受渐缓,开始无聊,惦记着出院,大夫不让,想看手机,大夫也不让……
再然后,他头上的伤口拆了线。
镜子里的帅哥顶着一个礼拜没洗、抓就自然定型的鸡窝头,依旧斯文睿智,文质彬彬,可从背后看……
帅哥恨不能撞墙。
他是后脑磕出老大个口子,缝针需要,伤口周围的头发都剃了。
比整头都秃更让人尴尬的是只有后脑勺凉快的秃。
“美女,”季教授跟护士商量,“麻烦给我剃秃了行吗?”
与头发的相爱相杀跟分手一个道理,最后的倔强在于看谁甩谁。
那小护士眼睛里的笑都藏不住了:“我院没这业务。”
季暝秋腹诽:笑什么笑,一看就刚毕业的小屁孩儿,没见过世面。
他只能把所有熟人都骚扰了一圈,最后还是绝世好哥们儿纪满月讲义气,当天下午,直接带理发师来了,给季教授修了个时尚与否视睡姿而定的发型。
好歹不用脑壳锃亮地出去见人了。
季暝秋老光棍儿一个,爹妈都出国了,但人缘非常好,甭管是不是假客气,说要来接他出院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虽然他都婉拒了,但出院当天陈添薪还是来接他了。
这么一来,季教授用大脚豆都能想到,出院的第一站会是哪里。
结果刚出住院部大门,就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季教授,要和小宁总参加什么节目,能透露一下吗?”
“有传言说根本就不是节目,您二位卷进案子里了,对吗?”
“小宁总为了救您受伤,是真的吗?”
“听说是连环凶案,凶手已经抓住了吗,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
季暝秋被记者围,当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得在追堵中,闷头上了陈添薪的车,二人油门一蹬,扬长而去。
“七天了,还没出通稿吗?”季暝秋问。
事情成这样,起因是宁逸把视频投放上网。之后,视频删除,小宁总用自己的账号发了条消息,声明那视频是一档正在筹备中的节目的路透。
小宁总自己挖坑,自己填的活儿整得得心应手,还顺便跟闫局谈了个条件。
此后,事态越发朦胧得让记者们兴奋。
“你的推断都准,洪冰承认杀人,枪支、弹道也全都对得上,他没跑了,可至于动机,他不肯说,指名要见你。”
动机是重启旧案。
季暝秋睨了他一眼,笑着说:“就知道你执意接我没好事。”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盼着赶快见到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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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