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萧允墨逐渐痊愈,月烛长老将三人请至冰瀑后头的巨大石室,此处是巫族举行占卜和其他重大仪式的场所。
石室实际是一个庞大的洞穴,巫族在其内石壁上凿刻了先知的石像,栩栩如生的头颅从穹顶向下俯瞰众人。族中长老悉数到场,皆着华丽的彩羽法衣,代表萨满的鬼面具别在头顶。
洞口满结尖利的冰棱,洞外是倾泻而下的千尺冰瀑,水声震耳欲聋,而月烛的嗓音却更深沉有力。
“怀王殿下。” 她看向萧允墨,神情庄严,“殿下在雪山遭遇不测,幸好您福泽深厚,终究无事,本座深感欣慰。”
“不测?” 面对月烛避重就轻的说辞,萧允墨也不拆穿,只是暗讽道,“雪山之中的确暗藏杀机,好在本王命大,才勉强躲过一劫 ,只是本王素来体弱,如今身子还虚着,不知大祭司今日请我们来,是有何要事相商?”
月烛不急不恼,稳稳道:“前日我向长生天求问,得了一个启示——弑熊之人,乃我朔金天命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聂昭身上,月烛也缓缓看向他,语气坚定不移:“昭王子,既是天意,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聂昭眼中绽放出神采:“当真?没有别的条件?”
“条件自然是有,王子先前允诺的遵奉国教、册封国师之事,自然还当作数,只是你与风铃儿的婚事,我不强求,但我仍希望你能想明白,与巫族结亲,才是明智之选。”
聂昭郑重一揖:“月烛长老,除了婚事,其余条件,完颜昭皆可答允,言出必行。”
月烛颔首:“既如此,便来接受长生天的赐福吧。”
她朝他招手,站立两旁的巫族长老们口中发出低沉的吟唱,那声音与洞外的水声融合,仿佛大山自身的吐息,充满神性。石室两侧的一排排香炉里飘出缕缕彩烟,馥郁的幽香沁满整个空间。
聂昭与祁襄对视,得到她眼神的鼓励,他迈步缓缓走向神台。他踩着石阶往上走,忽然几只仙鹤掠过头顶,再定睛一瞧,又仿佛只是浮光掠影,一闪而逝。
“这是什么?” 萧允墨抬起头,只见石室上空不断闪现各种神迹,那些先知的石像也仿佛活了一般,有的颔首微笑、有的嗔怒瞪眼、有的眼含热泪。
祁襄过来搀扶他,低声道:“那些炉子里点的,不是寻常熏香,殿下身子未愈,尽量少吸一些为妙。”
“这些是幻觉?” 他往她身上靠了靠,凑在她耳边问。
“嗯,都是假的,殿下要是觉得不适,闭上眼睛会好些。”
聂昭则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中不由激荡起一股豪情。他加快脚步登上神台,月烛身后的祭坛上忽地喷薄出熊熊烈火,她用三根手指在祭台上摆着的三个小瓷钵里各蘸了一下,将彩色的泥土涂抹在他额上,口中大声念起听不懂的咒词,她的唱念声响彻石室,在药物的加持下,仿佛神祇来自天上的密语。
仪式结束,炉中香火燃尽,众人眼前的幻觉也渐渐褪去。
从冰瀑归来,三人组又被请去月烛的帐篷,商量回临阙夺位的计划。
月烛小抿了一口杯中的奶茶,语气一如既往得淡漠:“以巫族的实力,助你打回朔金,是痴心妄想,昭王子且说说看,你可有什么计策?”
聂昭看了一眼祁襄,笑道:“襄姐姐,你可有办法?”
祁襄答:“巫族与朔金王族本就是亲密盟友,近来只是略有疏远,若大祭司想示好投诚,那霍因大汗总不会将你们拒之千里之外。”
聂昭的笑意更浓:“姐姐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要我们扮作长老您的随从,同您一道去给我三哥贺寿,不就自然能到他身边了么?”
萧允墨也笑了:“如此看来,你这三哥的生辰,来得还真是时候。”
“可不是,我三哥生在上元之日,人人都道是祥瑞之命格呢。”
商定了计策,稍作准备,巫族的贺寿队伍赶在上元节前下山了。
到了朔金王城临阙,守城的一见是巫族大祭司亲自来贺,果真没有阻拦。行至王宫门前,霍因汗王早已得了通传,派来亲信迎接。
“月烛长老亲临,怎的也不提前遣人送封信来给我们大汗,也好叫我们做足准备,不至于怠慢了贵客。” 说话的这个扎其是从前就跟在完颜霍因身边的,尽管他如今苍老了许多,聂昭依然认得。
而他此时脸色涂得黢黑,还贴了假须髯,对方定然已经认不出他来。
月烛淡定作答:“我们与大汗本就是自己人,并不是什么贵客,不必如此客气,此次前来诚心为大汗祝寿,你们只寻常接待即可。”
扎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大祭司此言感天动地,小人先带你们稍作休憩,待晚些时候,大汗与大臣们商议完政事,会亲自召见您。”
他将巫族一行人带至王宫西侧的一座殿宇门前,待扎其走后,聂昭站在院内驻足良久,祁襄回过头,轻声问:“为何不进去?”
聂昭眼里现出几分感伤:“从前,这院子里栽满了茉莉,茉莉花在北境不易存活,但我父汗还是会叫人寻来,养在母亲宫里,只为让她开心。”
祁襄动容:“这里原来是……?”
他低下头:“嗯……”
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说:“你也别太难过了。”
萧允墨这时也开了口:“做成你此行该做的事,你母亲在天之灵,自然也会感到安慰的。”
怀王殿下破天荒地安慰起人来,这是祁襄万万没想到的,尤其这个人还是聂昭,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是万万不能信的。但细想起来,这两位都是幼年丧母,想来也算是一种感同身受吧。
聂昭听了他的话也是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真诚一揖道:“多谢殿下勉励。”
他们午时到的王宫,霍因召见月烛已是晚膳之后。
聂昭、祁襄和萧允墨扮作随从跟她一同觐见朔金大汗。完颜霍因是典型的朔金汉子,面容粗犷,长相与聂昭毫无相似之处。
他一见月烛,便露出热情的笑容:“月烛长老,多年未见,您还是如此光彩照人。”
月烛欠身行礼,给予友好回应:“大汗才是英姿勃发。”
两人用朔金语交谈,祁襄和萧允墨听不懂,只得跟随月烛和聂昭行动。
听了月烛的奉承,霍因朗声大笑,命左右赐座,又道:“今日实在繁忙,大祭司亲临,本该设豪宴款待,还望长老不要放在心上。”
“大汗言重了,我本就是来给大汗贺寿的,怎能反倒叫大汗费心招待,更何况,明日便是大汗寿宴,到时再共饮,也是一样的。”
霍因脸上的笑容收了三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不过……巫族自几年前退居雪山以来,鲜少过问山下之事,今儿个,大祭司怎么想着为我贺寿来了?”
月烛道:“巫族与朔金,本就是一体,先前我与大汗虽政见不合,不过就事论事,不应伤了感情。如今大汗治理有方,朔金兵强马壮,证明本座先前的担忧确实是多余了,特借贺寿之机,来向大汗赔罪,望大汗不计前嫌,让巫族今后也能继续为朔金效力。”
此话显然很是受用,霍因越听越露出得意之色:“大祭司乃族中长辈,行事思虑保守一些,也是难免。如今能听您亲口说出这番话,本汗甚是欣慰。”
月烛缓缓起身,朝霍因的王座走过去,在他面前跪下去,伸出手,霍因也配合地将一只手搭到她奉上的掌心。她捧起那只手,将他的手背虔诚地抵在额头。
霍因大喜,朗声高呼:“好!那从今往后,朔金与巫族便如旧时一样,相互依存,不分彼此!”
站在一旁的聂昭冷冷望向王座,而那霍因却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从霍因的宫殿出来,一行人走在长街之上,正撞见一名穿着异域服饰的人对着两名侍卫颐指气使,破口大骂。
“本大爷要的东西,你也敢说个‘不’字?” 那人是个白面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五官也有几分西域特色。他倒是操着一口汉话,语气醉醺醺的,身子也摇摇晃晃。
其中一名侍卫低着头道:“阿利雅大人,我们负责守卫,不可擅离职守,您要酒,可吩咐宫人去取。”
阿利雅一听这话,更来了火气,高声嚷道:“都是当差的奴才,有什么干不得?快快去给我将好酒拿来!”
那侍卫仍站着没动:“阿利雅大人,卑职等确实有差事在身,还请您体恤。”
阿利雅火冒三丈,伸出手一把捏住了那人的脸,尖利的长指甲陷进皮肉里,刻出淡淡的红痕。
“差事?有什么差事比本大爷的差事更紧要?不长眼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了上去,朝阿利雅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他们是如何惹恼了大人?害您生如此大的气?”
阿利雅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是务修将军,你手下的人真是越发会当差了,我让他们去给我拿壶酒,竟然百般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