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鹤坊的人一直守到赵府的人将别院的火扑灭才悄悄离开,生怕火势蔓延,殃及了周围邻里。
此事之后,祁襄他们在扬州城中蛰伏起来,静待时机。终于在一旬之后,她收到了林策从京城写来的信。
一同送来的,还有金陵茶楼的几盒点心。
这日聂昭恰好出去打探赵府的消息,祁襄和萧允墨坐在客栈套间的小厅里喝茶。她一边看信一边吃着她最爱的荷花酥,指尖滑落的碎屑掉在信纸上,她轻轻一吹,嘴边却还沾着些许。
萧允墨移开眼,语气透着不屑:“难道江南没有好吃的果子么?还要从京城寄?”
“林大人一片心意,殿下不尝尝?”
她的舌尖终于照顾到了嘴角的点心屑,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转而问:“林策信里写了什么?”
“林大人又去凝香居走了一趟,你猜他问到了什么?”
萧允墨沉默不语,等她自己说下去。
“凝香居的人说,尚书大人遇害那日,有几个穿着常服的太监到过店里。”
“既然穿着常服,又如何看出是阉人?”
祁襄莞尔:“林大人到底古板,写的是‘据酒楼陪侍所说,此数人举止些许异样,比照经验,应是无根之人’。用我的话来说,就是花楼的姐姐们阅人无数,哪个不是真男人,一眼便知。”
他终究没忍住轻轻扬了扬嘴角:“所以是缉事司的人干的?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曾得罪他们……我的意思是,花间公子又不曾得罪他们。”
“或许只是巧合。”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这时,聂昭推门而入,他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才一脸兴奋地开了口:“襄姐姐!那个姓赵的勾结的是哪些狗官,我终于摸清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宾客名单,放到桌上:“这赵大善人三日后要办新年筵席,这张座位单上列的,都是他要请的达官显贵,咱们看看上头有什么人,就知道害了他老婆的嫌疑人,都有谁了!”
萧允墨看了看那单子,忽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祁襄问:“怎么了?”
他手指停在主桌一个名字旁,叩了叩纸面道:“这个宋靖舫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当年荣桓亲自提拔的,我有印象。”
他和祁襄对视一眼,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不是巧了么?我还在想呢,一个小小盐商,为什么要跟江湖人士过不去。”
聂昭一头雾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萧允墨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必知道。”
祁襄笑道:“也没什么,蓄谋诬陷花间公子的,是缉事司。”
“那些太监?呵,那他可是惹上大麻烦了。”
萧允墨不屑道:“哼,就算是缉事司,若是有本王相助,又何足为惧?”
聂昭挖苦道:“怀王殿下倒是大度得很,这花间公子的事,您倒也如此尽心。”
萧允墨瞟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地说:“你襄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聂昭面色铁青,一副吃瘪的表情。祁襄合上信,捏着一块绿豆糕往外走:“时间紧迫,我得好好准备一下,去会会这位宋大人。”
花了一天的时间,寻花阁的人摸清了那位宋大人的行踪,两淮都转盐运使司本就设在扬州,但这宋大人每日不是在富商官员家宴饮,就是流连花街柳巷,好不快哉。
到了赵府宴会当晚,酒足饭饱之后,赵思泉引着半醉的宋靖舫来到园林内一处僻静小榭,房屋建于水上,仅有一座九曲小桥可通。夜色渐浓,残月倒映在池水之中,被微波扭曲了形状。
赵思泉将宋大人送入房中,再由小桥退出,整座水榭鸦雀无声。
宋靖舫摇摇晃晃走进屋内,透过摇曳的烛光四处找寻,嘴中含混说着:“美人儿……怎得……还不出来迎本官?”
无人应答。
一扇窗骤然大开,寒风灌入,房中烛火同时熄灭。受到冷风的刺激,宋靖舫似乎清醒了几分,带着几分怒意呼道:“人呢!出来!”
“宋大人……” 一个娇软的声音从里间的暖阁传来,“我在这儿呢。”
宋靖舫循声而入,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女人,烟罗纱帐被放下,光线幽暗,看不清她的面容,但看身型装扮,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宋大人,可还认得妾身?”
宋靖舫睨着眼,往床边走:“你是?……”
绵软的女声发出一串轻笑:“大人好生无情,才这些时日,就将妾身忘了么?过往您每每来园子里,妾身无不尽心侍奉,难道……您都不记得了?”
“你……” 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犹疑,“难道你是……不,不可能!那……那赵家娘子……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女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您是想说……已经死了么?”
“你究竟是何人!” 宋靖舫一边质问,一边往房门口退,却听“砰”的一声,暖阁的门被重重关上。
那女人从床上徐徐站了起来,身段盈盈向他走来,她脸上遮着白纱,一双眼睛里映着清冷的月光,炯炯有神,却叫他遍体生寒。
“宋大人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对妾身,已然厌倦了?” 她冷白色的指节抚上他的面庞,倏地,一只美丽的手扼住了他脖子。
宋靖舫到底只是个弱质文官,哪有力气抵抗,再加上本就心虚,这时更是呆在原地,毫无反抗之力。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扮作苏婵的祁襄咯咯一笑:“宋大人既然都说了我早已身死,那我自然是——鬼了。”
“呵,世上哪有鬼!”
“有没有鬼,您去了阴曹地府,自然就明白了。”
宋靖舫声音颤抖:“冤有头债有主,是……是你相公将……将你献给我,要索命……你也该……找他去!”
“我当然也是要找他的,只是,这诬陷我与花间公子私通的——并不是他,而是大人你吧?”
宋靖舫的眼神骤然变得犀利,他沉下嗓音道:“故弄玄虚,你根本不是那赵娘子。”
祁襄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大人落到了我手里,还不是要听我差遣?”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很简单,我只想要大人——实话实说。” 说罢,她指尖飞出一团火,点燃屋中一盏灯,漆黑的房间瞬时明亮了些许。
她将他押到书案前,上头早已放好了纸笔,她将他往椅子上一摁,低声道:“这几日,我已经走访了扬州城中诸多中小盐商,宋盐运使,赵思泉等一众豪绅,还有你那些亲属门客,虚纳钱粮取得盐引,形成垄断,再以高价出售手头的盐引勘合给普通商贩,这背后,难道没有你的授意默许?”
“再者,盐运使司负责余盐的掣验支放,那些垄断盐引的豪商亲贵又享有优先支取之权,导致扬州城中许多盐商有引无盐,还得再向盐务官员进献贿银才可支到货盐,导致连年亏损,凡此种种背后,不也是大人你的纵容包庇?”
一席话说得宋靖舫汗流浃背,祁襄又将他往桌案方向推了推,冷声命令道:“我刚才所说这些,不过是你诸多罪行中的一小部分,拿起笔来,好好想想,将自己为官为人的错漏之处,一一写来,若有遗漏……”
她从腰间拔出小刀,架于他脖颈之前:“大人您应该最清楚不过,这碧波水榭周围人迹罕至,而这暖阁又特砌了隔音之墙,里头的人就算如何求救哭喊,外边也听不着一丝动静……”
她的眼神愈加晦暗,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所以,为了你自己的性命着想,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若是写得令我满意,或许我可以让你晚一些再去地府给婵夫人赔罪,但若有遗漏,仔细你这脑袋,和脖子分了家。”
宋靖舫绝望地拿起毛笔,手却不住颤抖着,额头的汗滴到纸上,晕成一滩水渍。
第二天清早,早起的扬州城百姓在闹市的一座门楼上发现了这位宋大人,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嘴里塞着女人的鸳鸯红肚兜,口不能言,手脚被绑着吊在门楼正中央,冷得瑟瑟发抖。人们将他放下来,发现他腰带上系着一封亲笔写的“忏悔书”。
信的内容被城中百百姓竞相抄录传阅,此事很快传到了京城;几乎同一时间,扬州城并两淮百余盐商联名上书,控诉盐运使司勾结豪绅权贵,垄断盐引,索要贿赂,阻坏盐法。
皇帝对此等丑闻自雷霆震怒,立即革了宋靖舫的职务,与此案牵连的官员富商,包括那赵思泉在内,短短几日内,通通抄家下狱。
当然,那“忏悔书”中亦详细写了他如何与赵思泉一同逼迫其妻苏婵,至其羞愤自尽,还为掩盖真相,污蔑赵夫人与花间公子通jian。流言一时间反转,如那位冯小姐一般因倾慕花间公子而受尽诽谤侮辱的女子也算出了口恶气。
扬州城中仿佛过节一般,又临近新年,四处张灯结彩,年轻女子纷纷着盛装上街,许多姑娘衣服上、发髻上都别着五颜六色的纸花,东关街头、瘦西湖畔充斥着欢声笑语。
祁襄自然不可能不去凑这热闹,她难得穿了带披帛的锦缎襦裙,丝线并羊绒线密织,轻柔飘逸亦保暖,云髻上的红纸山茶鲜艳胜火。
聂昭的眼睛简直镶在了她身上,一路紧紧跟随,嘴上一如既往抹了蜜糖:“襄姐姐今日美极了。”
祁襄这日并未拿折扇,而是用团扇遮着笑脸:“你小子别夸了,今夜尽兴了,明日就北上办你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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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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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柒拾】罪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