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渝入院那日是个晴昼天。
他今天状态好一点,不像之前一样麻木忧郁,姑姑和弟弟送他的时候,还笑着安慰了几句。
大哥进去之前林起一直时不时就往外看,每次收回目光的时候都难掩失落。
他趁着林渝不注意小声地问林爻:“他怎么没有来呢?”
林爻抿着嘴巴:“我听到哥哥那天叫他滚了。”
林起就有点难过似的,过了一会儿,又问他:“那要是我以后也这样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林爻几乎是毫不犹豫:“会的。”
林起看着他:“我让你滚也会吗?”
林爻点头:“会的。”
一切事情都交代妥了,护士过来带林渝去病房,郁时川像只鬼一样无声无息贴到林起耳边:“他今天还好吗?”
林起悚然一惊,转头看清他的脸,立马又欣喜若狂:“师父!”
以前被他欺男霸女的小霸王个性蒙蔽了,还没发现林起原来才是这个家里最爱哭的人,这小孩说了几次注意距离也不听,红着眼眶一头撞郁时川身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郁时川意思意思摸了两把他头发,抬起眼,一眨不眨的目送着林渝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目光里有不舍,也有怀念。
他忽然想到和林渝正式认识的那一天,因为被郁其野烦透了,他在那里骂骂咧咧,说以后就算要去精神病院,也是送人进去。
如今郁时川站在真正的精神病院,看林渝一步一步远去,便心酸地想。
老天爷啊,怎么会一语成谶呢?
送完林渝,就得马不停蹄赶回去,两个小孩明天还要上学。
林起一边走一边拽着郁时川袖子,仰着头,小狗一样巴望:“师父,你这次不会再走了对吗?下次你带我们来探视好不好?”
郁时川步子一顿,面对林起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居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其实是来见林渝最后一面的。
那天和乔书曼聊过以后,的确生出过就放弃一切留在国内,留在林渝身边的想法。但他郁时川上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这辈子注定坎坷不平。
夏辽出事还没多久,多年未曾联系过的爷爷就打电话让他回家。
回家主持郁家曜的葬礼。
说实话刚接到这个消息那一刻郁时川是惊愕且茫然的,在电话这头愣了很久才问:“怎么死的?”
爷孙俩太多年没见过了,郁时川一开始听到手机里那道苍老又沙哑的声音时,其实差点没认出来。
他说:“是因为你弟弟。”
那次在首都跟郁其野挑破赵沁桐是被郁家曜强/奸才生下他这件事以后,郁其野就再也没有纠缠不放,郁时川连和林渝之间的感情纠葛都还没理清,怎么可能还顾得上他?
所以自然也就不知道郁其野被这件事日夜折磨,最后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郁家曜对峙。
那天已经很晚了,郁家曜喝多了酒,搂着年轻的女学生从饭店里出来,被郁其野撞见,父子俩吵得很凶。
他原本是想打郁其野的,但情绪太激动,动作太大,一个不慎踩滑台阶,当场死亡。
郁其野是想拉他的,没有来得及。
郁时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有点想笑,他这人有个毛病,最伤心最愤怒最焦虑的时候都想笑,挂了电话愣在那里说:“这拍电视剧呢?”
他觉得荒谬,难道他们家这种情况,父亲是个人品败坏的畜生,母亲是个追寻自我的同性恋,后妈为了孩子嫁给强/奸自己的人,弟弟爱上自己的亲生哥哥。
还不够匪夷所思?还不够乱七八糟?还不够戏剧化吗?
他笑得直不起腰,笑得乔书曼都有些害怕了,怕他是不是也真有什么精神上的疾病。
但是郁时川没有。
郁时川就是那种,就算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也死活吊着一口气死不了的人。
他笑够了,慢慢冷静下来。
他说姐,我得走了。
他连夜赶回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去的郁家老宅,原本还想在满堂宾客面前再大闹一场,摔碎郁家曜的骨灰盒,让他生前死后都在同僚朋友面前丢尽脸面。
但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爷子,精神恍惚的郁其野,和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赵沁桐,却又无法下手了。
从前他六亲不认,恣意妄为,如今却又受到了成倍的反噬,只要他的心不是真的石头做的,他就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人永远都是矛盾的个体。
就正如郁其野认为是自己错手杀了父亲,浑浑噩噩精神失常,好像成了个废人。
赵沁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求郁时川带他出国治疗,远离这个地方。
这个唯一让郁时川感受过一些母爱温情的女人几乎要向他下跪,说你带他走吧,我知道他喜欢你,他现在只认你,我求求你了,时川,你救救他。
郁时川僵硬得就像具雕塑。
老爷子从来不干涉他,不管他做出多混账的事,也没有说过他一个不字,可如今却也来劝:“种什么样的因,就要承什么样的果,你是郁家的长孙,潇洒无拘了这么多年,总要承担一些责任。”
郁时川想说:“你们疯了吗?”
可他也没有说出口。
如何拒绝?当真撒手不管,任郁其野疯疯癫癫,以谋杀父亲的罪名被抓去审问,把他下半辈子毁得干干净净?
赵沁桐会死的。
她和云玫是做母亲的两个极端,郁其野就是她的命。
消毒水的气息侵占鼻腔,郁时川回神,林起还睁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恳求地望着他,在期待他的一个答复。
郁时川清了清喉咙,尽量把话说得平静:“我不会再来了,你哥哥他……”
林起眼里迅速蓄满一层泪水,郁时川没办法和这双跟林渝太过相似的眼睛对视太久,逃避似地移开视线,将他推给了林爻。
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人知道。
林渝早晓得他今天会来的。
可郁时川在外面看了很久,看他笑着跟姑姑和弟弟们拥抱道别,看他随护士走向那条深深的长廊,看他神色平淡,镇定自若。
看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于是郁时川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他该走了。
他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