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米的跳楼机高塔带着十几个人升到了最顶端,这个高度足以让机器上的人俯瞰整个深州市,平时在地面时看着高不可攀的楼宇,此时均变成了一块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方块,感觉极为不真实。
深州是个多元化的城市,南边有南山,东边有东海,西边有生态林,北边有赤水江,对于平时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城市的面貌总带着似有似无的模糊感,如今坐在高处俯瞰下方时,恩荣才发觉这个生活了4年的城市竟然这么漂亮。
“那是福利院的方向。”曾栾指向右侧,恩荣的目光也跟了过去。
曾栾转过头轻轻说道:“如果今天就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能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啊!”恩荣刚想回话,跳楼机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疾速往下坠,一股失重速度带来的窒息感令他的喉咙仿佛破了弦一样向外迸发出尖叫声,半空中他不敢松开曾栾的手,只好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跳楼机坠到底部,立刻又迅速升了上去,机器上七八个人仿佛七八块任人蹂躏的肉块一样,被跳楼机上上下下来回颠动,直到肾上腺素拉到峰值!
恩荣睁着大大的眼睛,在尖叫的空隙里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被回握住的力量,他大脑空白了片刻,不过很快便在跳楼机再一次上升到顶端后找回知觉。耳边的风呼呼作响,猛烈得如同2007年的那个深秋夜晚。
「
雨水如冰般透过单薄的校服渗进皮肤,路面很湿,地面很凉。
那个人说:恩荣!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是被人抛弃的孩子!你的出生就是错误,你的存在就是给人带来了麻烦!你爸爸抛弃了你,你妈妈丢掉了你,你的养父养母更是放弃了你……
在一遍遍的耳语中,恩荣像是中了蛊一样,意志力逐渐被瓦解,正当他要认命时,仿佛电视剧里才能出现的英雄救美情节竟然破天荒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个人被赶跑后,恩荣对着英雄又撕又咬,可英雄依旧纹丝不动,抱他在怀,将他这个随时随地都会被别人抛弃的垃圾当做宝贝一样护着。
那是恩荣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仿佛被……爱的感觉。
」
恩荣大声对着前方喊道:“曾栾!曾栾!曾栾!……我喜欢你。”最后三个字,他突降了音调,小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清。
跳楼机缓缓回落,激动的心也渐渐归于平静。
恩荣从曾栾握着自己手的力度变化上,感知到了曾栾听见且听清了自己空中的喊话,但直到二人颤巍巍地离开跳楼机保护区止,他都未曾对恩荣的呼喊有过半分回应。
从跳楼机上下来后,曾栾又拉着恩荣排了好几个项目,又累又恐的恩荣经过一阵疯狂刺激,身心终于彻底被掏空,整个人颓在了一张长椅上。
曾栾递给他一瓶水,恩荣接过喝了几口才渐渐恢复了些体力。
曾栾:“有没有觉得开心些?”
恩荣垂着头像个被抽走支撑的木偶诚实答道:“虽然累点,但……心情的确轻松了很多。”
曾栾提议:“再去试试大摆锤?”
恩荣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足够了,刚刚那个无头鬼差点把我的精神分裂吓出来。”恩荣正打算再喝口水,包里的手机却响了,他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后,脸上立即浮出一抹笑容,这边刚一摁下接听键,手机话筒立刻传出一阵狼嚎:“爸爸!生日快乐!!!我是喜儿呀!!!”
恩荣将电话从耳朵处移开几公分:“你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样子,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憋了好久才给你打的电话呢。
恩荣板起脸,颇有一种严肃家长的模样:“大周一的你不用上课?我听院长说,这次期末又考了倒数第一?”
——爸爸,你真的好扫兴,人家第一次给你打电话,非哪壶不开提哪壶。
喜儿的抗议立刻召唤出了恩荣满腹的牢骚,他立马坐正身子,如同青春剧里的教导主任一样开始逐一细数心中的不满:“先不说你天天穿得像个男孩子,成天捣鼓那颗破篮球,但至少要明白你作为一个学生的本职是什么吧?我让小灿给你补课都补到肚子里去了?还有,那么长的头发说剪就剪,还说什么追求时髦,做中性飒女。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有点女孩样。”
——女孩什么样?女孩就得学习好、说话温柔、穿白裙子?爸爸你才多大,对于女孩子的刻板印象老套得跟院长一样,你这么保守,曾哥哥是不会喜欢你的!
恩荣毫不为意,在电话里对喜儿下命令:“少操心我的事,马上中考了,你把心给我收一收,考不上高中你就等着来南方给我打工拧螺丝吧。”
——拧螺丝有什么不好?我还乐得挣钱呢。对了爸爸,你今天暑假还不回来啊,我都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哦哦还有,莉莉嫂嫂快生啦。
恩荣答应:“回。”
——耶!好耶!那说好喽,不许变卦哦。
“你少玩点手机,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我回去给你补课。”恩荣少不得又对着电话啰嗦了几句,最后还是在喜儿的不耐烦下率先挂断才结束。
恩荣无力地叹了口气,一想到喜儿那烂得如同补丁一样的成绩,就头疼得想撞墙。
“业务谈完了?”曾栾笑着打趣他,“走吧,我找个餐厅,给你过生日。”
恩荣摇头:“我不过生日的,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生日就是个笑话。”
曾栾坐回长椅上,纠结的情绪使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恩荣有些后悔自己败坏了今天的兴致:“我就是随便说说,生日过不过都一样。”
“你想见他们吗?”曾栾猛的问道。
恩荣手指揉几下眉毛,漂亮的单眼皮皱成两只小巧的三角形,仿佛很认真地在思考曾栾的问题,过了会儿才磕磕绊绊地答道:“想……吧,”他斜靠在长椅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飘飘忽忽的光,“就是想问问他们当初为什么扔掉我。”
曾栾心疼道:“如果答案并不是好的那种呢?”
恩荣坐正身体郑重问道:“什么是好的答案?”
恩荣的眉眼很淡,虽然带着男孩子特有的硬朗,但线条却柔柔的,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双薄如蝉翼的单眼皮像孩童似得显得稚气又单纯,甚至在严肃或发怒时会产生一种让人忍不住去呵护的致命吸引。
曾栾略显狼狈地收回目光,装作倾听下文的样子。
恩荣并未注意到曾栾的不适,悲切道:“是他们虽然爱我却由于现实诸多无奈,才迫不得已丢掉我吗?还是什么天塌地陷、天灾**,扔了我才可以保全性命?可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被丢掉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变。”
恩荣轻笑一声,回忆道:“以前住福利院的时候,总有人告诉我社会很残酷,生存很困难,所以那时我总会下意识地替他们找补丢下我的借口。上大学后,我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打工挣钱,利用……”恩荣顿了一顿,想到了自己和陈如新之间的□□交易,话音弱了下去,“……利用我身上所能利用的价值去生活。虽然这个社会真挺难的,不过在我看来远远没有难到只有丢掉自己孩子才能活下来的地步!”
恩荣越说越激动,胡乱抹了一下眼角的红润:“曾栾你知道吗?自从6岁那年被丢弃在火车站时开始,我的胸口就仿佛被压上了一块石头,无论我走到哪里,这块石头始终跟着我,令我喘不上气,我几次三番想要扔掉它……可怎么扔都扔不掉。你说,生下我的那个人心里也有一块这样的石头吗?也会像我一样每次夜深人静想到她时也会难过得喘不上来气吗?”
曾栾惴惴问他:“石头挪开后,你会不会开心?”
恩荣毫无自信地答道:“……会吧,”片刻沉默后又抬起头,一扫父母话题上的悲伤,强行开心道:“唉,怎么说着说着就扯他们身上了,咱们去玩大摆锤吧!今天有你陪着,我索性今天就痛痛快快「死」个够!”
曾栾并不起身,说:“如果你不想庆祝生日,我倒有个礼物送给你,但却拿不准你收到后是开心多些,还是恼怒多些。”
恩荣朗朗笑道:“哪有人收礼物还会生气的,除非你送的不合适。”
“那我再想想?”曾栾的确需要好好权衡权衡,至少今天不是个合适的日子。
恩荣也不好奇,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你慢慢想。我饿了,咱们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