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人面铺首的发现将案情翻向了一个新的篇章。
那之后诡弈青就急急忙忙上马,不知往何方而去。
休长歌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收回视线,等候的随从适时上前提醒:“大人,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宫了。”
休长歌点头,扶着随从伸上前来的手,缓缓上了马车。
一步,两步……变故在他后脚刚刚踩上马车前架时突然发生。
——原本安静的良驹忽然疾声嘶鸣,马脖后仰、双眼大睁,前蹄抬起在空中乱蹬了几下,再落地时便发狂般横冲出去。
事发得突然,休长歌一惊,下意识扶住车厢门框,这才没使自己被摔下马车。他在那一瞬间惊骇地瞪大了双眼,看身侧飞速倒退的街景与人,风声在耳边碰撞,马蹄声亦如雷奔。
行人四散奔避,休长歌还没在这突生的变故中缓过神,就见不知谁的糖葫芦串脱手,尖端飞来时恰好不偏不倚地戳中了马的腰角,通体透黑的骏马又是一声嘶鸣,狂躁更甚。
休长歌:“……!”
休长歌死死扒住门框骂了句脏话,直到那时被这变故惊呆的随从才终于回过神,大吼着向金甲侍卫们挥手:“快、快!救!人!”
金甲侍卫们训练有素,七八人早已迅速飞奔出去追赶马车。
然而休长歌的马匹是御赐的上等良驹,发疯狂奔时一去千里,人群又极乱,导致金甲侍卫们一时追赶不及。
随从绝望间看着马车越去越远,人潮乌泱中他正数着自己的脑袋够砍几次时,一把剑倏然从他的视线中恍如救世神明般旋转杀出——
三尺青锋在休长歌眼前划过,半空中留下一道暗蓝色的幽光。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剑刃便已没入马身,鲜血霎时间迸溅而出。
休长歌惊诧间忘了抬手去挡,也忘了扶稳,马车随马匹一齐倒下,眼看着他也要摔在地上。
然而他没落地。
人群中一个身影翻身上前,衣摆在随从余光中一闪而过,单手伸出及时将人捞入怀中。
他的足尖在已然歪斜下去的马车车身上轻踏一下,于半空中倒转一圈后收剑入鞘、平稳落地,姿势利落又漂亮。
随从与金甲侍卫追赶而来时,他家大人正被人揽在怀中,一只不属于他的手罩在脸前,拦住了几滴原本要溅上的血。
“大人!我大人啊!”
随从鬼哭狼嚎而来,正为自己失而复得的脑袋而感到庆幸与狂喜,恨不得为那救命之人鸣鼓高歌。
他擦了擦汗,赶紧屁颠颠迎上前去,施以一礼,笑容可掬:“多谢这位侠士救我家大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话音刚落,那人放下罩在休长歌脸前的手,甩了甩血,忽而轻嗤一声。
休长歌感到不妙。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下一秒就颈间一凉。
他低头去看,果不其然在匕首的刃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休长歌:“……”
随从:“???”
身后之人朗声:“都别动!”
人群中慢了几步追赶来的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卫头头见此情景,费力拨开人群,崩溃绝望间徒然大吼一声:“那是刺客啊——!!!”
声如雷鼓,响彻云霄。
……
玄衣缠身,黑纱掩面,双手绑一对暗铜色雕花护腕,腰悬两把墨漆双股剑,身量笔直,挺拔俊逸。
——这是休长歌看不见的刺客的全貌。
而在休长歌的视角,除了一开始挡在脸前、缠了黑色裹帘的手指,便只见他的雕花护腕。
休长歌多看了两眼,发现护腕的花纹似乎是一座楼,间隙伴有云纹,侧边有几个字,但写法奇怪,他不太认识。
刺客食指微动,敲着匕首刀柄,附在休长歌耳边轻哼,“赶巧了,正愁怎么脱身呢。”
他嘴角的得意压都压不住,另一只手掐着休长歌的脸往上抬了抬:“算你倒霉。”
休长歌:“……”
休长歌在短暂的无语过后轻笑出声:“是你倒霉。”
刺客:“?”
那时,刺客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直到三个时辰后,子时。
刺客气喘吁吁躲入某条暗巷,确认四周无人后才终于忍无可忍的低吼出声:
“不是,你到底是个什么大官?怎么追我的人越来越多了!?”
休长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颗糖球,剥了糖纸塞入口中,淡声道:“白身。”
“扯吧你。”刺客靠着墙坐下,抬手拉下了面罩,“闷死我了。”
休长歌垂下眼看了他一眼。虽然从上往下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但至少能让人看见一截突出来的鼻梁,利落分明。
休长歌收回视线,又落回到自己手中的糖纸上。对折,展开,让折痕在纸上交错。
刺客抬眼时看见他手中动作,问道:“你在干什么?”
休长歌没回答,却说:“你最好快点杀了我,”糖球在他口中绕了一圈,与牙齿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否则,不管你最后放没放了我,你都会死。”
“哦,”刺客似乎笑了,饶有兴趣地追问:“杀了你就不会死吗?”
“杀了我们一起死。”
“……”刺客的笑意荡然无存,转而面无表情地恭维:“你好浪漫哦。”
他在膝盖上搓了搓手,然后站起身,重新蒙上面纱,道:“放心,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他蒙上面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明亮清澈,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等我出了城,自然会放了你。”
休长歌只看了他一眼,并不关心。
他蹲下身,将手中糖纸折成的兔子放在地上。
风一吹,兔子仰面倒下,然后随风翻滚出去老远,不见踪迹。
……
皇城,寅时。
天光尚未大亮,冷月仍悬于空。树影婆娑,一片树叶无声无息掉在了河面上,涟漪轻起,将巡逻而过的金甲侍卫的倒影模糊扭曲。
寅时一刻。
曲言亲自带队守在城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向身后的守城士兵点了点头。
寅时一刻,开城门。
厚重巨大的铁门缓缓往两边打开,身后士兵举着火把,火光打在曲言半张脸上,在他眼底映下暖橙色的星火。
……
赶着出城的人陆陆续续排起了长队。但队伍的行进速度还不如恰好经过的蜗牛。
排在后面的人烦躁的向前张望,坐在板车上的人又抖起双腿,人声乱七八糟的交叠而起:
“出啥事了这是,咋突然查这么严?”
“我赶时间,前边儿的能不能快点儿?”
“谁还没听说?宫里那位捧的跟眼珠子似的主儿丢了,正找呢。”
“那就是曲言大人啊?真好看。”
“前有国公府杀手,后有长街刺客,这皇城还能不能待了?”
问问题的没得到回应,回问题的又不知道是在回谁,烦躁抱怨的倒是一见如故,恨不得相互抱头倾诉起来。
白十一隐在他们中间,头戴斗笠,双手抱臂,呸掉了嘴里叼着的一根破草,“看来混是混不出去了。”
休长歌在他身后打了个哈欠,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白十一怕他跑了,在他左手腕绑了根粗麻绳,麻绳另一端则扣在了自己腰带侧边缀着的铁环上。
休长歌抬手时拉动了腰环,白十一还以为他有话要说,凑过去听,却只见他打了个哈欠。
白十一:“这么困啊大人物?”
休长歌耷拉着眼皮,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话,问:“你不困吗?”
白十一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肩:“我要是这么容易困,接任务的时候都得睡目标嘴里,这像话吗?”
休长歌让他逗笑了,但笑了没两声却忽然低头掩唇咳嗽了起来。
白十一一惊,倏然正色:“喂,你不会是昨儿晚上冻病了吧?”
休长歌搓搓鼻子,声音都闷了:“嗯,也不知道你和我谁更倒霉。”
白十一‘嘶’了一声,“看来出城之前还得想办法先给你买药。”
“你对人质还真好。”
“对呀,我对你这么好干什么?”白十一想了想,忽然手肘搭上他的肩,弯腰俯身,让视线与休长歌齐平:“会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呢?”
休长歌斜瞥他一眼——刺客压着斗笠和面罩,只有一对眉毛和眼睛露在外面。
山根轮廓深邃,瞳仁黝黑,虽未见全貌,但想必是一张能称得起‘俊朗’二字的脸。
休长歌从他黝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轻声回应:“你也好看。”
刺客一愣,眨了眨眼,僵硬地直起身来。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摸了摸脖子,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你这人真是,夸你两句怎么还当真了……”
休长歌摇摇头,又咳嗽了两声。
白十一见状,视线移回来,当机立断拉起绳子牵着他离开人群,“走,去买药。”
休长歌被动的跟着走,揉了揉眼睛,“外面到处都是金甲侍卫在巡城,你不怕被抓到啊?”
白十一闻言,哼哼两声:“我是北城最出色的刺客,天王老子来了——”他拉长尾音,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扬手压在了休长歌头顶:“也抓不到我。”
休长歌:“……”好吧。
……
寅时七刻。
曲言正守着城门,一一盘查出城的人。
少顷,一名金甲侍卫快步而来,贴着曲言耳边低语了几句。
曲言一愣,旋即正色:“在哪?”
“离城门两条街的一条巷口当中。”
“东西呢?”
金甲侍卫得言,向他摊开手心。
上面静静躺着一只油纸折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