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查这桩案子,是因为不想去行宫吧?”
诡呈慢悠悠在奏折上写下朱批,而茶在手边,已冷的冰凉。
休长歌立在御案一侧,垂下眼,复又抬起,小心翼翼问:“不可以吗?”
诡呈:“……”
诡呈低咳一声,放下笔,轻叩笔架时转了话题:“伤还好吗?”
“御医说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也要自己当心着。”
“是。”
相顾无言半晌,诡呈叹了口气,“好吧。”
他妥协:“你想去查就去查吧,不过最近曲言忙,朕把弈青匀给你,你凡事不要离了他。”
休长歌笑起来:“谢陛下。”
诡呈摇摇头,“查出的线索直接告知朕便可。”
“是。”
诡呈重新提起笔,翻开下一本奏折,噙着笑意道:“茶凉了,去给朕换一杯来。”
休长歌应声:“是。”
‘是’的尾音还没落下,就被诡呈头也不抬地打断了:“说好。”
休长歌:“……好。”
……
休长歌端着茶盏走出御书房,迎面正见诡呈的贴身太监周有财弯腰守在门前。
休长歌朝他笑了一下,把茶盏交过去,唤道:“周公公。”
周有财脸上堆起笑:“诶,长歌大人。”
宦官一甩拂尘的柄,指使了两个小太监把凉透的茶水端下,换了一杯温热的茶,再次交由休长歌手上。
周有财:“有劳大人。”
“无妨,也是陛下的命令。”
周有财低头弯腰陪笑。
休长歌奉了茶水回来,见诡呈没说话,于是绕着诡呈身后转了半圈,到御案另一边,拢袖开始磨墨。
其实诡呈算得上是个明君。如果没有休长歌的话,他的声望应该能再上一层楼。
比如现在,陛下批了很久的奏折,一直到眼眶酸涩才放下笔,抬手想喝口茶。
他这边才有动作,却忽听那边哐当一声。
诡呈一顿,抬眼看去时,正见休长歌手上一空,墨条落在砚台上,而休长歌本人正望着他。
那表情甚至能称得上一句惊骇。
“?”诡呈平静地收回手,龙袍袖口轻拂,问道:“怎么了?”
休长歌回过神来,重新执起墨条,摆正放好,道:“不,没什么。”
“……”诡呈眯起眼:“害怕?”
“没有。”
得言,诡呈一言不发地靠上了椅背。休长歌垂下的视线中只能看见他明黄色的龙纹长靴,正一下下的点着地。
或许表情有些冷然吧,但总归是看不见的。
休长歌正摩擦着自己的手上沾染的墨汁,想着怎样才能蒙混过去。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下一秒手腕间一股大力拉扯,紧接着他整个人便被拉扯入怀,措不及防地跌进了御座当中。
“!”
后脑磕在御座扶手上,被人用手掌给他垫了一下。
诡呈正垂眼看他。
经年皇权浸染的他的眉眼愈发锋利,这样一动不动盯着谁时,总会产生一股令人不安的窥视与威压。
似乎是帝王与生俱来的能力,于是休长歌不敢做声,亦不敢挣扎。
他感受着自己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
不是心动,是吓的。
“在想什么?”
诡呈弯腰凑近些许,低声问他。
休长歌稍稍错开了一点视线,咽了口口水,道:“没有。”
“害怕我?”
“不……”
“长歌。”
诡呈的声音永远冷静,和缓,不辨喜怒。
休长歌在他开口后就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剩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休长歌长相实在好看。诡呈第一次见他就有这种感觉。
当年夜色下,烟火与月齐明,河水与风共振。半侧回眸的少年美的如诗如画。
如果世上有神仙,大抵也如此了。
诡呈的视线下移,从休长歌琥珀色的瞳孔,到高挺的鼻梁,再到他嫣红的唇。这些年他的容貌没有大改,反倒因年岁渐增而更添昳丽。
诡呈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张开口,慢慢露出一排森白的牙——
“陛下——!”
“……”
门外的小太监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又打断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在那一瞬间首先预见了自己的八百种死法,然后在绝望中痛斥了一顿自己比眼睛和脑子加起来都要快的嘴,最后才视死如归地通报:“曲言大人求见。”
诡呈这才静默片刻,手掌打开,放了休长歌起身。
“你先下去吧,”诡呈垂眼,看不出情绪,只慢条斯理的将自己的衣摆捋平,“让弈青带你过一遍案子,然后再来找朕。”
休长歌起身后不急不缓后退几步,依然垂眼恭顺:“是。”
他在诡呈看不见的地方背起手,然后用衣袖使劲擦了擦手腕。
……
休长歌如约来到国公府时,诡弈青正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十四王爷生的与诡呈有三分像,但似乎眉眼要更锋利一些,整体也要更俊俏与少年气一些。
休长歌来时王爷正盯着某处出神,他见此轻咳两声:“恭请十四王爷金安。”
他的话成功让诡弈青回神。诡弈青动了动眼皮,似乎终于找回一点神智,起身微微颔首。
金冠玉带的王爷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连打量休长歌一眼都懒得。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足尖与别人的足尖之间,话也不多,简洁且不客气:“跟我来吧。”
王爷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身形,然后转身,推开了国公府的大门。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门槛后还未清理的血迹,干涸成晦暗的血红色。
休长歌的视线自那一点血色上移开,然后慢慢向上抬起,触及门内景象时,乍然瞳孔骤缩,被惊了个十成十。
那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满地的鲜血——从墙上,到石砖,再到院落中的树木山石。中间的穿堂、两边的抄手游廊,天宫与地狱交相辉映,既雕梁画栋,也鲜血淋漓。
还未完全化开的血腥味激的休长歌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他忍不住问。
殷国公府死的人多,但人死流出的血液远不足以将国公府内所有建筑都血洗一遍。
“杀人放血。”诡弈青只淡淡答了四个字,解了休长歌的疑惑,然后便抬脚面不改色的跨进门去。
休长歌沉默片刻,也只好提起衣摆,在心里哄了自己一句才敢跟着进门。
血迹干涸,鞋底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好像能看见尸体倒下的情景。
黏合在一起的手印,挣扎间拖行出来的血痕,以及没清理干净而凝固在青石砖上的人的血肉。
休长歌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快步走过。
诡弈青似乎已见过千万遍,步伐不停不顿,径直穿过一条甬道,期间有横生出来的树枝,被王爷随手折断甩在了一边。
“府中上下我都检查过,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唯有祠堂中少了一样东西。”
诡弈青说罢,缓缓停步。
休长歌抬头,穿过甬道后一块牌匾与四个斗大的字映入眼帘:日月长明。
休长歌问:“少了什么?”
“不知道。”
诡弈青踩上石阶,上前去将祠堂的木门推开。
祠堂正面对大门的墙壁挂着隐氏家祖的画像,两边是御笔亲书,下摆祖宗牌位。
然而让人一眼奇怪的是,祖宗牌位并没有放在供案第一层。
第一层上落了灰,当中有一块方形空白,是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诡弈青道:“隐氏所有先祖灵位都在,没有发现丢失的灵位。”
“仿冒的呢?”
“也没有。”
“嗯……”休长歌沉吟。
诡弈青斜眼看过来,眼下有淡淡乌青,问他:“你可想得出,被拿走的是什么吗?”
休长歌闻言,上下扫视供案一圈,脱口而出:“神像……?”
“?”诡弈青没听清,“什么?”
休长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只是猜测。我想如果是祠堂的话,除了先祖牌位之外,应该还会有一尊神像。”
“虽然大多数家族不会把神像供奉在祠堂里,但不乏有人信仰或习惯不同,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有供奉神像,神像位置就会高于所有家祖牌位。”休长歌点着供案第一层,“就像这样。”
诡弈青听罢,第一次抬眼正视他:“如果是神像,又为什么要拿走呢?”
“……”休长歌想了想,眯起眼:“不能被人看见。”
说完,又自己滞住了:“可是隐氏都灭门了,看见了又怎么样呢?”
好奇怪。
难道秘密不在神像本身?或者说只要看到了神像,就能猜出凶手是谁?
休长歌甩了甩头。
好久不动脑,思路有些滞涩。
他又在府中转了几转,诚如诡弈青所说,府中除了祠堂缺少的一尊‘神像’外,再没有其他怪异之处。
非要说奇怪的话,就是出血量太大了。休长歌每走过一步,都要怀疑这里至少死过三个以上的人,否则血迹没可能将路都淹没。
时间推移,一无所获。
影子从短变长,太阳也从东到西,霞光万丈。
休长歌在日落西山时终于放弃在府中乱转,行向国公府大门。
他出门时习惯垂眼,一手扶门一手轻提衣摆。
得幸于这个习惯,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从朱红色木门上一扫而过。
“!?”
诡弈青出门时就正见休长歌顿在门前,专心致志地在研究什么东西。
“你又发现了什么吗?”诡弈青走过去问。
休长歌抱臂站在门前,闻言用下巴向前点了点:“王爷看这门上的铺首,是不是不太对?”
“?”诡弈青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
休长歌:“寻常铺首兽纹,多为椒图。”
“椒图?”
“龙子之一,是镇宅之兽,故而常做铺首。虽然没有明文规定铺首必须为椒图,但是,”休长歌指尖轻动,慢慢描摹起门上铺首的轮廓:“五官轮廓如此清晰,这不是兽纹……”
“这是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