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的视角
进京的路上,罗鸢兴高采烈。
“我们第一次觐见皇帝陛下是在十一年前的冬天,整座京城银装素裹,”罗鸢快被胸衣憋得喘不过气来,“为庆祝朱姝公主的诞生,红堡大教堂点燃上千根蜡烛,彻夜不灭。钟声和礼炮声如攻城的炮火,震耳欲聋。白鸽与白雪分享同一片纯洁的天空。冰锥如倒悬的长枪,挂在屋檐下。”
“我们的姑母抱着公主,像捧着玫瑰花。”我笑起来,忽然头痛欲裂,“唉哟”一声。
“哦……医生说,失忆是头部受创的后遗症,”罗鸢褪去笑容,搭着我的手,“都怪罗柏,是他暗算你。”
“我不会原谅那个小人。”愤怒给疼痛浇油,我咬牙切齿。
“嗯!等哥哥你娶了公主殿下之后,就可以彻底将罗柏踩在脚下了。”
今年五朔节格外炎热,京城闷热难耐,墨绿的月桂、梣树和野山渣如被浸泡在温泉中。灰色的蝉趴在枝头,因几乎被炙烤熟而惨叫。
“父亲大人。”妹妹恭敬行礼。
我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只觉陌生。
他再一次袒护了罗柏,尽管那个人是谋害他继承人的凶手。
“怎么样了?”父亲盯着我。
我疑惑得“嗯?”了一声,不知就里。
“父亲大人,哥哥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罗鸢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忙点头:“是的,是的。”
父亲颔首:“没我想象中那么弱。走吧,你姑母等着我们用膳。”
姝公主端坐于我身侧,紧挨着皇后,对面坐着 我的父亲罗宿公爵。
“皇帝不会同我们用膳,”姑母罗萤怀有七月的身孕,早习以为常丈夫的冷淡,“让我来招待你们吧——过几天我就要被关进产房待产了!罗兰更俊美了,罗鸢也娇嫩得像朵花呢。”
“姝儿,这是你表亲罗兰和罗鸢,向他们问好!”姑母皇后微笑道。
姝公主病容愁苦,身量瘦削,虽眉眼倨傲,但行动得体。
我切了块烤乳猪肉,问身边人:“公主殿下,您有什么爱好呢?”
姝公主淡淡道:“读书。我最近在读英格兰与法兰西的战争史。”
我浅笑:“公主不爱红妆爱戎装呢。”
“当然,父皇膝下唯有我一女,我理应为国效力。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公主还是平民,都应该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姝公主看着我,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表哥?”
“是的。”我想到自己成年却毫无建树,羞愧不已。
用完膳后,皇后将我和罗鸢领到准备好的房间。
“明天会有比武大会!”皇后揉了揉罗鸢的红发,“好好休息,有的玩。”
罗鸢兴奋地叫了起来。
父亲吩咐:“早些休息,别熬到太晚。”
姝公主冷冷道:“我要去看书,表哥表姐恕我失陪。”
“没关系的。”我和罗鸢异口同声。
众人离开后,罗鸢好奇地观赏着蒲公英墙纸,道:“公主殿下似乎不太喜欢你呢。”
“我也不想讨她欢心,更不想和她结婚,”我嘟囔道,“如果不是父亲交代,我都不会和她说话。”
罗鸢嬉笑一阵,揽镜自照。
“我也不喜欢她。”
比武大会上,谢家的金色圣盾旗帜与骄阳交相辉映。
骑士们穿戴着银丘般的昂贵盔甲,策马奔腾,扬起飞尘。
谢家家主谢郑神采飞扬。听说他那装备需要百处田庄一年的赋税供养。
他的妹妹,谢珍,陪伴在皇帝身边,不施粉黛,素净长裙,柔发近乎晨曦照耀的初雪。
我和罗鸢坐在皇后左右。
谢郑挑着银枪,骑马漫步至贵女的看台下,激起一阵表白和应声而来的“玫瑰雨”。
“你似乎很喜欢谢郑爵士?”我悄声询问罗鸢。
罗鸢将玫瑰抛了出去,正打在谢郑肩膀上,羞红了脸:“他多风流倜傥呀。年纪轻轻就当上大主教,还是公爵。”
“但是父亲交代过我们,不能和谢家人亲近。”我严肃道。
罗鸢心不在焉地听着,望着比武台,忽然欢呼起来——谢郑将对手一枪戳下马。
“你说什么?”罗鸢捋了捋因汗水而贴在自己脸颊的鬓发,“抱歉,我刚才分心了。”
“没什么,”我没好气道,“反正我不会对敌人表示好感。”
谢郑骑马绕场奔跑,振臂高呼:“天主在上,荣耀献给贞洁皇后谢珍小姐!”
众人齐声喝彩:“荣耀献给谢珍小姐!”
皇帝搂着羞涩的谢珍,向众人挥手,俨然一对恋人。罗萤勉强微笑,自言自语:“幸好姝儿不在。”
我义愤填膺,站起来:“我们只有一位皇后,那就是爱与美的皇后,罗萤皇后!”
皇帝投来冰冷的一瞥。谢珍像做错事被当场逮住的小女孩般局促不安。
罗鸢站在我身边,微笑道:“我提议,让罗萤皇后为赢家谢郑爵士颁布奖品。”
罗萤皇后端坐,神色淡漠,倔强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皇帝幽幽道:“是该为我们的谢郑爵士颁布与众不同的奖品,不是吗?”
谢郑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罗萤起身,睥睨:“谢郑爵士会得到一条宝石饰带。”
皇帝微笑:“甚好。”
我和罗鸢交换眼神。
“皇后赠与的饰带,将会是谢郑爵士,和罗鸢小姐的订婚礼物。”皇帝宣布。
众人惊愕不已。
谢郑微怔,朗声道:“谢陛下恩赐!”
众人反应过来,祝贺谢郑和罗鸢。
罗鸢顿觉天旋地转,我忙扶住妹妹。
罗萤皇后冷冷道:“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皇帝耐心道:“谢家与罗家多年不睦,正好这桩婚姻可以弥补隔阂,不是吗?”
“婚姻,你情我愿。”皇后坚持。
“难得罗鸢小姐不愿意?”
“回陛下,我虽意欲嫁得如意郎君,但也希望两情相悦,而不是盲婚哑嫁”罗鸢瞥了谢郑一眼,朗声道:“我希望能再和谢郑爵士多相处一段时间。”
“有道理,”皇帝笑不达眼底,“就像我的宝贝女儿也要和我先生多相处。既然罗鸢小姐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了。”
酷暑难耐,我却冷汗涔涔。罗鸢寒颤,握住我的手。罗皇后嘴唇哆嗦,脸色惨白。
忽然,皇后捧腹哀嚎。
“皇后动了胎气,快去传御医。”皇帝盯着皇后的肚子,仿佛她是下金蛋的母鸡。
我和罗鸢惊慌失措,看着姑妈被搀扶走。我和妹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快去找父亲大人。”
皇后难产。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树丛张牙舞爪,若破土而出的魔鬼。
姝公主、父亲、我和罗鸢焦急地等候在皇后产房外。
“我听说皇帝为你和谢郑订婚?”罗宿公爵勉强镇定下来。
“嗯……是的……但是最后不了了之……”
“你怎么想?”
“我的确挺喜欢谢郑爵士,但我不希望自己的终身大事轻描淡写就被决定。”
父亲颔首,拍了拍妹妹的头道:“我不会将你的婚姻当作筹码,更不许任何人将你当作棋子。”
姝公主流泪不止。我安慰她:“姑母会逢凶化吉。你马上就会有位弟弟了。”
“是早产,对吧?”姝公主早吓得脸色苍白,痛苦道,“表哥,你能听到母后的惨叫吗?”
我当然能听到。罗萤的哀嚎如报丧女妖般凄厉,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爱尔兰的密林中,而不是京城的皇宫。
“姑妈遭这样的罪,能生下儿子吗?”罗鸢直哆嗦,“皇帝会重新爱护她,尊重她吗?”
“当然啦,”父亲安慰道,“只要我们有一位强健的皇子,罗萤皇后又会是幸福的爱与美的皇后。”
“父皇应该候在产房外,”姝公主抽噎,哀怨道,“他现在肯定是和谢家的那个小娼妇厮混在一起。我不会放过他们。”
“也……也不一定……”我艰难道。
父亲咬牙:“我派人去请过皇帝陛下,可他正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还有谢郑和谢珍作陪。”
“生了生了!”产婆欣喜地叫喊起来,但随即,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剪掉了舌头。
“皇后怎么样?孩子怎么样?”父亲大人敲门。
无人应答,只有滚滚惊雷。
“母后一切都好,对吗?”姝公主捏着手帕。
罗鸢依偎在我身边。我伸手揽住妹妹,浑身颤栗:“是位女孩儿吗?”
“孩子夭折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的姑母大汗淋漓,面无血色,虚弱地躺在床上,美丽的眼眸如一滩死水。
产婆面面相觑,惊恐不已,仿佛刚才,撒旦降临。
父亲勒令任何人不许离开。我瞥了他一眼,深感不妙。
“母后,你怎么样?”我的表妹越过产婆,握住她母后的手。
我和罗鸢走到床边,掀起襁褓。
“啊!”我遏制不住恐惧,连连后退。
罗鸢瞥了一眼我们的表亲,也顿时瘫倒在地板上。
“怪物……”
姑母盯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心如死灰:“我们完蛋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