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书案前的公文又多了几叠。
宴归白端坐在桌前,身形挺拔瘦削,手中的兔尖紫毫笔不时在公文上批阅几笔。
湘王附逆仍未铲除殆尽,皇上龙体不佳,于近日开始迷信炼丹之术,平了宫内西南角,是要兴建炼丹道观的意思。左相谢敬尧在朝堂上步步紧逼……
宴归白搁下笔,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何,蓦地想起芳菲苑来。
浅碧水波纹锦被吗?
不对。
当是丁香色喜鹊连枝鸳鸯被。
石青素面枕吗?
不对。
应是银红菱花团窼鸟纹枕。
还有那顶银红鲛绡软账后面的那抹倩影……
他欺身而上,她的青丝就此铺陈在胭脂色云锦软褥上。
红床、黑丝,还有那身欺霜赛雪的凝脂玉肤……
他忽然觉得有些渴,并非唇齿之间的渴意,而是,想要将眼前这个人拆吃入腹。
他呼吸渐重,眸子里暗潮翻涌,他死死盯着那粒藏在发丝间晶莹如珍珠的耳垂,蓦地吻了上去,然后是脖颈,肩头……
沈牧洵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粉粉的羞意,她轻轻偏首,声音婉转含羞:“王爷……”
“玄晦。”他想听她唤他的字。
“王爷……妾……”
……
一阵凉风吹来,宴归白猛然惊醒。
他靠在椅背上,双唇紧抿,右手轻揉太阳穴。
已经第二次了。
他清楚地知道梦中的沈牧洵和现实的沈牧洵截然不同。
他们不过一夜阴差阳错罢了,她要用表妹的名义,用便用了,哪怕是在外头用这个名义做些事情也无妨。
但是他怎会让她唤自己的字?
正在思虑间,风至上前来禀。
“世子爷,中书省已透出消息来,有些灵通的已经递上拜帖,想来贺王爷封王之喜,这宴席是……”风至管着宴归白身边迎送交际事宜,这些能得消息的,无不是天子近臣,皇亲国戚,只待匾额一换,帖子怕是会如雪花般飞来了。
宴归白目不侧视地向书房走去,“宴席一事,照往常备着便是。”
他皱了皱眉,这点小事还要来禀?
风至趋步跟上:“往年王府宴客,女眷借由王妃出面接待,但这次……”
若是肃王府的宴,由王妃出面再是理所应当不过。但今次是宸王府的名义请客,哪怕肃王妃是宸王母亲,也当是客,又怎能作为主人家出面呢?
再说,宸王府开府第一场宴会,难道还能说只请男的,不招待女眷?
……
宴归白眸光微沉,看了一眼风至,见这小子眼珠乱转,便猜到他已有主意。
宴归白心中微哂,转了一下扳指道:“请林宫正吧。”
风至脚步一顿,他原本想着是沈娘子……
宴归白伸手敲了风至一记,“日后行事,莫要再自作主张。”
“是!”
风至低头应下,看来是帮不上沈娘子这个忙了。
延寿宫中。
难得换了一身菘蓝裙装的流光朝上首的贵太妃行了礼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世子爷着我来请林宫正出宫一趟。”
林宫正,掌宫中戒令纠禁,于礼仪典范一道,最是精通不过。昔年更得先帝御笔亲书“淑质英才”四字,京中贵妇亦是不敢轻视了她。
坐在上首的贵太妃洪氏并不忙着答应,反而朝流光招了招手:“小流光,你近前来,我有话问你。”
流光顺势在太妃身前的脚踏上坐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娘娘这是答应了?”
“答应,答应,”太妃俯下身子,悄声道,“听说雍雍带回来一对母子?”
流光凑了上去,点点头:“娘娘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太妃啧了啧,这才抬手把林宫正叫了过来:“听说那娃娃长得跟雍雍小时候很像,你替我仔细瞧瞧。”
林宫正点了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世子爷都长这么大了,娘娘还一口一个小名地叫他。”
“啧,”太妃眼睛一瞪,“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上蹿下跳的小雍雍!”说罢,又嫌弃样地挥挥手,“快收拾了东西出宫去吧,免得雍雍等急了!”
*
“林宫正要见我?”
芳菲苑里,正愁如何让宴归白答应她离府的沈牧洵一脸惊讶。
前世里可没有这遭。
上辈子,也是林宫正替宸王府招待的女眷,只不过那回是楚嬷嬷带着端端出门了一趟,听说楚嬷嬷跟她回话的时候,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安分守己”,而这四个字,也被后来的宸王妃屡屡用作“规诫”她的借口。
沈牧洵皱了皱眉,她有预感,林宫正那里,绝对没有好话等着她。
“娘去去就来,端端跟四喜姐姐玩一会,可好?”
还不等端端点头答应,来请她的小宫女轻嗤一声:“林宫正很想瞧瞧小公子。”
言下之意便是若不是为了沈端端,她哪里能入得了林宫正的眼。
沈端端虽不过三岁,只因身世成谜,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于人面看冷暖,一看宫女神色,他便这个宫女的上头,也就是林宫正,她不喜欢母亲。
沈端端乌黑的大眼珠滴溜溜一转,故作天真地看向沈牧洵,问:“娘,这个林宫正是个大官还是亲眷长辈啊?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小宫女面露鄙夷之色,果然是乡下地方来的村野女子,连林宫正的大名也不曾听说,她正欲好好给母子二人讲讲林宫正的厉害之处时,却听见沈牧洵缓缓说道:
“自然不是我们的亲眷了,只是大官倒也说不上,劳烦姑娘回去传个话,我来王府是为客,宫正来王府是领命办事,非主非客的,我就不去叨扰了。”
“你!”将将要出口的炫耀之词被堵了回去,小宫女气得跺了跺脚,只好恨恨撂下一句“不知天高地厚”扭头便回去了。
四喜见了这幅场景,不免有些忧心忡忡:“林宫正是贵太妃身边的人,王爷曾在贵太妃宫里住过,娘子这样……”
“我不去,她自然对我无好感,但即便我去了,也不见得她会喜欢我。”沈牧洵摸了摸四喜的丫髻,“最重要的是,我何必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对我的看法呢?”
不相干吗?四喜歪了歪脑袋,可是王爷明明和延寿宫很亲近啊……
倒是宴归白这里,听说林宫正要见沈牧洵,多问了几句。
林宫正笑着递过了请客的名册,宴席的座次安排等等:“听宫里说,旨意下来怕就是在这几日了,一应安排都在这里了,王爷看看,可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宴归白轻轻把一叠册子推了回去:“嬷嬷办事,我自是放心。”顿了顿,又道,“听说嬷嬷派人往芳菲苑走了一趟?”
林宫正垂了垂眼皮:“也是太妃娘娘的意思。”
宴归白左手握拳,在桌上笃笃敲了两下:“娘娘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让林宫正再插手了。
虽则宴归白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态度已经隐隐表明了一些事情。
于是林宫正只得耐住了性子,直等到翌日一早,与管家仆妇等议过事之后,方才把楚嬷嬷留了下来。
“那小公子真的与王爷长得颇像?”
“与王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不喜沈牧洵,但是混淆宗室血脉是个什么罪名,楚嬷嬷还是晓得的。
林宫正仍是不信:“不是说是王爷的表妹吗?外甥肖舅也是有的。”
“我的宫正大人哎,”楚嬷嬷急的跺了跺脚,“奴婢是王妃娘家来的,这数得着的表亲里头,有没有姓沈的,又是这样年纪的,奴婢还会不清楚?”
若是肃王爷这头的,怎么着也算是个宗室,林宫正又岂会不知?
林宫正似笑非笑,眼底透出一抹讥诮:“倒是个眼高于顶的。”
不知检点,无媒苟合,未婚先孕。
若是传到王妃那里,便是一个“无疾而终”的下场。
但是想到昨日宴归白的态度,林宫正淡淡道:“你去传个话,就说这几日前头事忙,怕是顾不到客苑了,让她好好待在院子里,免得闹出笑话来,王爷面上不好看。”
传到沈牧洵耳朵里,就成了“安分守己”四个字。
楚嬷嬷叫来了上回传话的宫女,又带了三个后院花房的粗使仆妇,四个人守在芳菲苑的门口,将院门堵得死死的。
“嬷嬷这是打算禁我的足?”沈牧洵宛若回到了上一辈子被困死在芳菲苑的情景,俏丽的脸上透出一抹霜色。
楚嬷嬷只当她是怕了,微扬起下巴,道:“前头贵客络绎不绝,娘子这样的身份,还是避着些好。”
她特意强调了“贵客”二字。
“嬷嬷既知我是客,便没有拦着我离开的道理。”
她与沈端端来的时候就没有行礼,眼下要走,自然是抬脚便能离开。
沈牧洵话音刚落,院门口便被堵得严严实实。
“王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沈娘子,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连房门都出不了!”
楚嬷嬷放完话,趾高气昂地走了。
是夜。
母子二人用完饭,让四喜递食盒出去的时候,打探了一下,却见门外又换了人来守着,看来想趁夜深人静出去怕是不行。
端端手执黑子,堵了白棋一条棋路:“此路不通。”
沈牧洵“啪”地又下一子:“让四喜去前院找风至传话?”
四喜从棋盒里递过一枚黑子给端端,端端夹过棋子,撅了撅嘴:“这里的规矩比临南大多啦,四喜不能随随便便去前院。这条路也行不通。”
眼见白子被团团围住,他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归归在不在家。”肉乎乎的小手轻点了一下白子,嘴巴里“呼”地一声,手指应声而起,飞到了邻近的白子上。
沈牧洵眼前一亮:“端端,还记得娘和你一起做过的孔明灯吗?”
等到夜深,四喜先是去院门口张望了一番,见那两个仆妇依旧守在门口,便折了回来,待看到花厅内撒满一地的竹篾和桃花纸,愈发担忧:“娘子这样做,万一惹得王爷生气……”
生气?
沈牧洵将竹篾绕成一个圈,取过丝线灵活地将两头绑了起来,有些赌气似地想着:上一辈子稀里糊涂地做了侍妾,他只要沉一沉脸色,她心头都要颤三颤,可到头来又得了一个什么好下场?
念头流转间,桃花纸已糊上了竹篾架子,一个小巧的孔明灯已然成了。
见四喜一脸揣惴模样,沈牧洵朝她安抚似地嫣然一笑:“别担心,不过就是闲着放放孔明灯,也犯不了哪条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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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正哼哧哼哧码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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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