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斋内。
丁老朝奉一早便等在门口,只待沈牧洵马车一到,便疾步迎了上去。
“老朽眼拙,未能认出小小姐来,劳累小小姐多等这许多时日,老朽真是无言……”
说着说着,丁老朝奉便要深深作揖,引得沈牧洵急忙来扶。
“是我的不是,若非幼时听信他人,不与舅家亲近,也不至于如今近在眼前却不识。”
老朝奉边迎着沈牧洵往里走去,边解释道:“东家一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小小姐稍等片刻,马上就可以见到舅舅啦。”说罢,自命人端茶送水,给沈端端各种有趣玩意儿不停。
丁朝奉看着认真解鲁班锁的沈端端,不由唏嘘:“我最后一次见小小姐的时候,小小姐也就这么点大,小姐对账的时候,我就带着你去街上买东西,一眨眼,小小姐竟也做母亲了,可惜,若是……”
“遂遂!”
已有数年未曾听闻的小名在沈牧洵身后乍然响起,陌生而温暖的声音激出了她心底压抑已有的惶惑与委屈。
“舅舅。”
甥舅二人掩面而泣,众人围在一旁,想要劝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时,沈端端哑着声音唤了一句:
“舅公!”
庄敬元赶忙收了眼泪,一把抱起沈端端:“舅公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见面礼,不如就把这七宝斋送你如何?”
“舅舅,不可!”沈牧洵惊呼一声,急忙推却。
这七宝斋隐隐有京城第一古董行之势,怎可这样轻易送给沈端端?
沈端端乖巧地摇了摇头:“丁爷爷已经送了我一堆好玩的啦,我不会做生意,这店还是不要了。”
庄敬元正沉浸在外甥女与侄孙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他的商铺遍及景朝南北,甚至与北羌诸部和西域各国都有生意往来,旁人看这七宝斋许是咋舌,于他却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怕什么,”庄敬元爽朗一笑,“让老丁替你看着铺子就是了!”
庄敬元一个眼色,自有管事的开始准备一应文书。
众人散开之后,沈牧洵方才开口问道:
“舅舅去了临南,我……沈府,如何了?”
庄敬元放下沈端端,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抬手招了丫鬟领来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男童一起去院子里玩了,待听到沈端端快乐的笑声响起之后,方道:“沈家当你与端端是真出事了一般,竟迫不及待要去官府报你二人走失遇害!”话毕,脸上已隐隐有了怒色。
那个继室曾氏说话犹在耳边,气得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沈牧洵眉目幽深:“是不是说我这个女儿辱没沈氏门庭,连累妹妹与沈氏女儿婚事不顺,出事那天我就应该一头碰死,再不济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遂遂,你、你……”听沈牧洵自己一句一句将那杀人刀般的话语复述出来,庄敬元只觉心如刀割,“遂遂,早知你被这样欺辱,我就应该不管不顾把你从沈家抢过来!”
若是云舒知晓女儿被人如此作践,不知该有多心疼!
倒是重活一世的沈牧洵,反过来安慰庄敬元:“都过去了,舅舅,您这不是把我认回来了吗?”她眨眨眼睛,又道:“您随便给我一个铺子,我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啦。”
“傻遂遂,一个哪够!还有你娘留下的产业,舅舅都要交还给你。”
“对,还有娘留下的东西,舅舅,我一样都不要留在沈家。”
听沈牧洵对沈家越恨,庄敬元也愈发觉得她在沈家这十几年过得辛苦,痛惜之意更盛。
若非沈复清当年心狠,朝三暮四搭上曾氏,妹妹也不会出事。
庄敬元目光瞬间转冷:“这么多年,是该拿回来了。”
舅甥俩又细细商讨一番后,眼见天色微沉,沈牧洵这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上,沈端端乖乖坐在一旁,仰起脸问沈牧洵:“娘亲,我们是不是要回临南了?”
沈牧洵怔了一怔,只觉心口微微抽痛。
端端聪明早慧,打小便听话体贴,而这一切正是建立在他父不详的出生上。哪怕是旁人一个无意的眼光,落在三岁孩童心上,却犹如千钧重负。
沈牧洵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她想离开宴归白,便不想端端与他父子相认,比从未拥有更痛苦的就是得而复失。这样的痛苦,端端必然不能承受。
但是若因自己的缘故,剥夺了端端与宴归白的骨肉之情,是否又太过残忍了?
看着沈牧洵微微泛红的眼底,端端爬上她的膝盖,双手圈住沈牧洵的颈项,轻轻靠了上去:“娘亲,你别难过,出来这么久,我都想念书院的同窗啦,也不知道言言有没有照顾好我的小白,我送章章的小兔子,他应该已经取好名字了吧……”
沈牧洵紧紧抱住了他,稚嫩的声音絮絮地说着,只为她的心里能少一些难过。
可是端端啊,孩子越懂事,做母亲的只会越心疼啊……
马车辘辘,沈端端靠着沈牧洵的肩头沉沉睡去。马车缓缓停在二进门处,剩下的路,便要沈牧洵抱着沈端端进去了。
沈牧洵吃力地抱着端端出了马车,她身形纤弱,抱着肉嘟嘟的沈端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正在为难不知该如何下马车时,一双大手横空伸了过来,轻轻巧巧地抱走了沈端端。
她吃惊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的人已跪了一地。
宴归白双手抱着沈端端,卓然而立,见她许久未动,想起方才那一触而过的绵软,隐隐有些燥意翻涌,开口间,语气便带上了几分不耐:“还愣着干嘛?”
话毕,拔腿便往内院走去。
沈牧洵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下了马凳,快步跟上。
宴归白肩宽腿长,他走一步,沈牧洵要走两三步才能堪堪跟上。
正在腹诽肃王府占地太广,从二道门到芳菲苑竟要走这么远的路时,沈牧洵便直直撞上了宴归白的后背。
宴归白转过身来,下颌刚好便在沈牧洵的头顶,纵然他们之间隔了一个熟睡的沈端端,但他依然能看清她浓密如蝶翼的睫毛,蒙上一层水意的微红眼眶,粉红小巧的鼻尖,以及泛着莹润光泽,如同春日开在墙角粉红蔷薇般的唇,那样小小的两瓣,却占足了春意。
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她两瓣唇间呼出的如幽兰一般的气息。
宴归白喉结动了动,唇角微抿,冷冷道:“不会看路?”说罢,也不等沈牧洵回答,转身即走,只是这次,步子略慢了一点,步伐也小了一些。
终于走到芳菲苑,宴归白轻柔地将沈端端放在踏上,沈牧洵默契地拿过锦被,替他盖好,还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在照顾沈端端这件事上,两人竟有着难得的默契。
宴归白的眼神从沈端端身上移至房内,环视一圈,只见床前放着一张紫檀木小圆桌,桌上的博山炉干净得没有用过的痕迹,窗边紫漆描金暗纹海棠梳妆台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贝母镶嵌的首饰盒中空空如也,更遑论那些胭脂、香粉盒子了,全无踪迹。
几乎是无人入住的样子。
宴归白皱了皱眉,隐有不满,开口道:
“换个近点的院子吧。”
“我想辞行。”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
宴归白拧起眉头,声音已带上一丝不悦:“再说一遍。”
此刻的他,仿佛与前世那个冷峻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沈牧洵只觉自己的心也被高高吊起,但这一次,她并不打算退缩,于是一面在袖中握紧了拳,一面昂这头,直视宴归白,道:
“我要辞行。”
不是想,而是要。
“靠着你那个商贾舅舅?”
沈牧洵不容许宴归白轻视庄敬元,怒意涌起,对他的惧意自然就淡了:“他是我舅舅,还请世子爷放尊重些!”
“更何况,便是没有舅舅,我也要离开王府。”
“不准。”见沈牧洵一脸愤愤,宴归白罕见地给出了解释。
“你的身份传入了皇后耳中,她对你很有兴趣,若这个兴趣保持得够久,她会召你进宫。”
沈牧洵呼吸一滞,瞬间便以为是她与沈端端的身份被皇后察觉了,重蹈前世覆辙的恐惧狠狠攫住了她的心神。
宴归白看她脸色由红转白,睫毛轻颤,眼神惶惶不安,以为她是害怕进宫:“皇后以为你是我的表妹,不会为难你的。”
表妹?
沈牧洵这才回过神来,心神归位,脱口而出:“是表妹啊……”
见她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宴归白眼眸微眯,薄唇慢慢抿紧,心底掠过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不满来,可当日那声表兄他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应了下来,入了圣听。
众目睽睽,岂能出尔反尔?
宴归白幽深的眼中眸光一闪,道:“我会派个嬷嬷来教你宫中规矩。”
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不行。”
面对她的断然拒绝,宴归白挑了挑眉,这是非要她给个理由不可了。
“我要回临南一趟。”沈牧洵抬头看他,“我要拿回我娘的嫁妆。”
仿佛是怕他再次驳回一般,她急急补充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无权……”
沈牧洵扬着脸,巴掌大的脸上染了些怒气,眼眸愈发透亮,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举起爪子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土。
“多少?”
“什么?”
“你娘留给你那些,值多少?”
宴归白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牧洵眼中的怒火忽而散去,她想起前世的宴归白,他从来都是如此。
冷静自持到近乎不近人情。
若他真的觉得你受了委屈呢?
不过是给些头面首饰,或是让身边的人过来敲打一番便罢。
因此,沈牧洵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值多少?哪怕我娘只留给我一块石头,在我心中亦抵千金!只是不知这账,世子要如何清算?”
……
话一出口,宴归白才发觉自己失言了,但是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湘王余孽与承恩公府虎视眈眈,其余诸王皆在观望。
再想到前次刺杀……
宴归白并不觉得沈牧洵母亲留下的遗产有多重要,不过金银珠宝,顶多再几间铺子,这些东西,实在不值当特地跑一趟。
但是当他看见沈牧洵泛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肩膀,他勉强愿意退一步。
“我会让风至去一趟临南。”
他还是不肯。
此刻她的心里涌起一丝恐慌,若是此后宴归白都不愿意让她离开王府呢?
既然这样,那与前世困死在宸王府的“沈棠梨”又有何区别?
“孤会派人去临南府衙查看你娘的嫁妆单子,定然物归原主。”
宴归白公务繁忙,肯多说一句已是难得,当下也不再估计沈牧洵到底同意与否,步履匆匆往书房赶去。
上一世的临深履薄在此刻恍若重现,沈牧洵只觉如坠冰窟,神湛骨寒。
看着宴归白的背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
“这一世,我有名有姓,有舅父亲人。”
“这一世,我叫沈牧洵。”
“我是我自己。”
某作者:宴归白,你不知道你丈母娘留下的嫁妆有多少
宴归白冷笑:但我知道你的存稿有多少
某作者冷笑回去: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变长吗?
宴归白看向阿晋:这里有人企图搞XX
阿晋:拖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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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