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一轮弯月斜挂树梢,清清冷冷。
重门叠户的宸王府中喧嚣已静,花丛间偶有几声虫鸣传出,愈显静谧。
就在这静夜沉沉中,忽有几点鹅黄光亮映了出来,慢慢悠悠地向上飞去,衬得星光都黯淡了几分……
青梧院东耳房里的林宫正听到侍女来禀,愈发觉得沈牧洵上不得台面:“这还没有名分呢,就想勾得王爷过去了?楚秀兰是怎么传的话?”
“王爷回来了不曾?”
待听得宴归白尚在禁内与皇帝奏对时,林宫正冷笑一声:“王爷为国事殚精竭虑,这点小事就不要闹到他前面了,去一趟芳菲苑,把东西都收了,屋内也好好看一看,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要宴归白不回来,沈牧洵放再多的灯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侍女却面露难色:“宫正吩咐的极是,楚嬷嬷方才就赶过去了,只是……”
见林宫正面色不虞,她赶紧又道:“也不知从库房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许多灯油,沈娘子又拿着蜡烛……”
“怎么,她还想放火烧了王府不成?”
林宫正的嘴角紧紧朝下抿着,一脸愠恼地披上外衫,朝芳菲苑匆匆赶去。
门口的两个仆妇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便迎了上来:“宫正,您看,沈小娘举着火烛,纸笺和竹子铺了一地,二门外又落了钥,万一起了火,这水……”
林宫正狠狠瞪了一眼,不过一个弱质女子,三两下冲上去,夺下火烛便是了,居然还要闹到她跟前来?
“宫正也是来赏灯的?”
盈盈烛火间,沈牧洵纤纤而立,素手执一蜡烛,弯腰点燃其中一盏孔明灯,那灯摇摇晃晃地便往天上飞去。
“赏灯?”林宫正看着沈牧洵手头那支尚未燃尽的蜡烛,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燥意,“我劝小娘子莫要玩火**才是!”
说罢,又对仆妇喝道:“小娘子不知轻重,你们也是傻的不成?还不快将这些东西了收拾了!”
沈牧洵举起蜡烛,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幽幽道:“我胆子小,若是被嬷嬷们吓得手一软,麻烦可就大了……林宫正,你说对吗?”
林宫正眯了眯眼睛,神色凝重。
她不信,这么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真的敢在自己的脚下纵火。
“四喜,给我拿把椅子来。”
沈牧洵自然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她要的只不过是出府罢了。
到了此刻,林宫正亦是看出沈牧洵所图为何,可哪怕她知道沈牧洵不会纵火,此刻却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再三思虑过后,林宫正到底还是决定先退一步:“我可以把人带走,但沈娘子若再生事端……”
沈牧洵见目的达到,干净利落地吹灭了蜡烛:“宫正贵人事忙,我亦不会无端上前打扰,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宫正意下如何?”
“井水不犯河水?”
宴归白修长的食指抚过玉扳指,语气微沉。
风至心尖猛然一紧。
昨日王爷回府途中看到王府一角飘出的孔明灯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看样子是从西边角飞出来的,在我家乡,那些小娘子们最喜欢放孔明灯了。”
“为何?”
“这孔明灯一多,飞到天上便像极了银河,织女随手捞一盏,看到上面那些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得一心人之类的愿望,再想想只能一年一会的牛郎,心一软,说不定呐就帮小娘子们实现愿望了。也不知道沈娘子会写什么愿望呢?”
什么愿望?
自然是回临南的愿望!
此刻的风至恨不得甩昨天的自己两个耳光!
“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日光透过窗棂,斑斑驳驳地映在他脸上,明明神色未变,但风至依旧觉得房内的气氛压抑了些许。
“王爷……”
就只是这样?
风至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对上宴归白古井不波的眼神,还是不敢把关于七宝斋庄家的调查结果拿出来。
“并州那块地,今日都堂议政,可有结论?”
宴归白翻开一本折子,将话题转到了朝政之上,风至神情一凛,拱手禀报起来。
*
“王爷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得了风至示下的楚嬷嬷立时就得意洋洋地跑到芳菲苑,一脸倨傲道,“我劝小娘子把那几个心眼子收一收罢,王爷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要走要留,都随娘子的便!”
“你!”听到楚嬷嬷这般阴阳怪气的话,四喜气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被逼禁足,沈娘子又何必出此下策!真是好坏歹话都被她们说了!
沈牧洵一把将四喜拉过身后,她可以走,四喜却是王府的人,得罪楚嬷嬷对四喜可没好处。
“嬷嬷放心,我自会尽快离开。”
得了宴归白默许的沈牧洵片刻不敢耽搁地往七宝斋赶去,“舅舅,我们可以回临南了!”
“遂遂!”
甫一进内院,沈牧洵便被一个着泥金绯罗褙子的中年美妇揽进了怀中:“遂遂,你受苦了……”
“若是知道后来会这样,我拼了命也要把你从沈家接出来。”
沈牧洵抬起头,只见眼前的妇人头戴如意嵌珠金冠,鬓插长梳,长眉入鬓,眸若清水,眼角那几缕细微的皱纹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精明之意。
看着熟悉的眉眼,沈牧洵有些犹豫:“舅母?”
见她一脸不敢相认的模样,郑芝吟忍不住瞪了庄敬元:“都是你,说什么官商不可同坐,不可同食,又要避纳贿之疑,吓得我不敢亲自上门,只敢趁着年节给你送些东西,竟落到如今这相对不识的境地……”
庄敬元见妻子眼眶一红,又要落泪的模样,只得赶紧拉开话题:“你不是说给遂遂和端端预备了许多礼物嘛,还不赶紧拿出来。”
郑芝吟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嗔一眼庄敬元后,拉着沈牧洵绕到西侧间,快人快语道:“你那继母也不是个好的,料想我送进去的东西也落不到你手上,这不,我又按每年的节日,连带你和端端的生辰礼都准备了一份,那些个布料太占地方了,回头我让锦绣坊做成成衣,再给你放到京中的宅子里去……”
沈牧洵看着眼前这满满当当近廿多个箱子,一股酸涩之意从心底翻涌而上,她轻轻咬住下唇,想要止住泪意,却只是徒劳,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她湿润的眼角,却挡不住滴滴珠泪的落下。
“娘……”端端看着泪如雨下的沈牧洵,大大的眼珠里盛满了不安。
沈牧洵轻抚他的发顶,唇角一弯:“娘没事,娘是开心地哭了,舅婆给端端准备了这么多东西,你快去看看。”
见沈牧洵神情轻松,端端这才放下心来,乖乖朝郑芝吟拱手行礼道谢之后,方才蹦蹦跳跳地跑到箱子近前去。
郑芝吟在心底不由喟叹,这般玉雪聪明的孩子,若是沈牧洵经由三媒六聘,婚后所生的该有多好啊。
待到庄敬元寻一个由头,带着下人离开后,郑芝吟拉着沈牧洵的手在紫檀玉兰花罗汉床上坐下,轻声问道:“遂遂,你且告诉我,端端究竟是谁的孩子?”
沈牧洵神色顿时黯然,胸口一滞,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端端是如今宸王殿下宴归白的儿子。可是这话说出去,又几个人能信?她不过是临南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缘何能够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宴归白扯上关系?
即使,即使有那一夜,可也只不过是春风一度罢了。
沈牧洵水润的眸子里浸满了愁绪,神色有些茫然。
她怕宴归白不认端端,却也怕宴归白认下端端。
郑芝吟见她面露难色,再想起前几日京中一众贵女对她的为难,饶是她精于世故,却也被心中的猜测惊讶到了。
“怎……怎么会?!”
若非沈牧洵忆起前世,死前得了沈牧宁亲口所言,只怕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一日是被曾氏设计。
许是郑芝吟掌心的温暖给了她些许的勇气,她半是回忆半是猜测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了出来。
气得郑芝吟将桌上的白瓷薄胎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瓷片落了一地。
待丫鬟进来清扫一番后,郑芝吟耐了耐脾气,冷冷道:“曾氏既然敢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遂遂,我们此回临南,便不只是讨回嫁妆这么简单了。”
女子失贞产子,要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一想到沈牧洵要踏上与她娘亲一般的厄境苦楚,郑芝吟只觉得心如刀割。
“遂遂,临南那里怕是没有那么快启程,这几日,你便与我同住,可好?”像是怕沈牧洵拒绝一般,郑芝吟又柔声道,“虽说你如今假借了王爷表妹的名义,但到底你们现在一个未娶,一个未婚,男女有别,若是再有风言风语传出,只怕愈加难以澄清。”
可不是。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现在可不就是个“寡妇”么。
似是怕沈牧洵担心,郑芝吟又道:“你表哥南下鄞郡,现在府上只有我与你舅舅二人,升平坊那还有一处宅子,你若觉得与我们同住不便,搬去那住也使得。”
“哎呀,说起来,宅子里的一应物事还没准备过,我怕你不喜欢,就也没去布置,眼看时辰尚早,我便带你过去看看,要添什么家具,种什么花草,只要你喜欢,舅母都给你买来!”
话音还未落,她就急急起身,吩咐人去套马车,生怕听到沈牧洵说个不字。
“舅母……”
舅舅和舅母这样体贴善待,一幅要将沈牧洵失去的十八年补回来的架势,让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言谢。
“阿洵,”行至升平坊,郑芝吟正了神色,“你可知我为何将宅子安置在此处?”
见她一脸不解,郑芝吟缓缓开口:“这是你娘留在京中的宅子。”
“还有这一条街,”她掀开车帘,“从这头开始的一十二家店铺,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云绣坊、霞飞阁、有竹斋、三清楼、四人堂……甚至还有一家专营西域美酒的酒肆。
“我们遂遂,有财有貌,便是召个赘婿上门也使得呢。”
下了马车,沈牧洵看到大门上高高挂起的“有云居”二字,心内不由一阵激荡。
从前,她以为她的家在沈府,可是出事后父亲的失望与责备,继母的煽风点火,继妹的落井下石,都让她惴惴不安。哪怕被宴归白带回京城,在宸王府生活过半生,她也从来未曾觉得那个是她的家。
而在此处,站在这扇略旧的朱漆门外,一股暖流自她脚下伸起。
她和端端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