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入如意纹小轩窗之际,带着宿醉后头痛的沈牧洵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眨眨眼睛,看清了头顶是那顶熟悉的葱绿暗织花卉草虫软账。她转了转头,见四喜不在屋内,便撑起身,想下床为自己倒水,却依稀听见外间传来端端的声音。
“归归,今日是你把娘亲抱回来的吗?”
端端一句话便把沈牧洵钉在了床上,原本有些散去的酒意仿佛再次翻涌而上,将她眉目熏得绯红。
“嗯。”宴归白淡淡应下,语气甚是平常。
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牧洵低头这样想着,她的指尖划过锦被,划过之处的碧色水波纹霎时便深了几许。
外间的端端坐上罗汉床,将小手撑在中间的炕几之上,圆圆的脑袋凑到宴归白跟前,好奇问道:“那你是不是喜欢我娘?”
宴归白正欲翻书的手轻轻一顿,才又慢条斯理地翻过页去,淡淡道:“为何?”
“我娘人美钱多!”端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人美自不用说,沐宁小姨那些个闺中密友再不喜欢娘亲,也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极美,至于钱多,舅公说了,单单外婆留下的铺子便不止万金。
“你别不信哦,”许是看宴归白神色不变,端端又一脸正色地补充道:“我娘每回来书院接我,有好几个年轻的夫子偷偷看她。”
“所以,如果你喜欢我娘的话,你可以娶她吗?”
沈牧洵掀开锦被的手连同她的心好似一同停了下来,停下来等宴归白的回答。
“不可以。”宴归白的声音似极远,却又极近,仿若一个闷雷在她耳旁炸开,“我与她身份不配,无法成婚。”
这样的话,她以前就曾听过,是什么时候呢?她皱起眉头,虚渺的梦境慢慢清晰起来。
那时王妃才刚入府,面对芳菲苑里连她在内的莺莺燕燕们,虽有不喜,却还是强装大度地接纳了她们,看她们诚惶诚恐,看她们晨昏定省。某一日里,她到正院略早了些,又恰逢春日小雨,王妃身边的彩云便将她引到廊下。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之后,整个正院便如石子入水般,霎时泛起了涟漪。
而她就在这一阵阵的漪澜中,听到王妃在请他的示下:“我入府这么久了,芳菲苑里……不知王爷是何打算?”
“你看着办就是。”
沈牧洵盯着廊下垂挂的紫檀头纱花灯,被细雨打湿的绯红穗子狼狈的扭在一起,失了原来的鲜亮。王妃出自望门,执掌中馈,上下无不信服,安排后院众人,更是她分内之事。
正在她怔怔出身之际,却听得王妃提到了她:“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沈氏出有一子,王爷看要不要再高个位份?”
侍妾之上是孺人,虽然入不了玉牒,但可记入王府家谱,品级虽低,却也算正经有个名分了。
沈牧洵不由禀住了呼吸,王妃的话不无道理,王爷他,应该会答应吧?
屋内沉默半晌,传来一句:“她身份低微,位份就不必了。”
晕黄的烛光映入她的眼帘,她眨了眨眼睛,按下鼻尖的酸涩之意,既然早就经过这一遭,今日又何必失望?
与此同时,端端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你就不能做我爹了。”
……
就在宴归白语塞之间,端端已然打算换一条路了:“归归,那你是不是大官?”
因为只要归归一出现,房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而且风至这么厉害的人,看见归归都毕恭毕敬的,归归家还这么大,大到有一个像沈府那样大的池塘。
若这些不是大官能有的,那是什么?
“算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让宴归白的脸色亦是柔和了几分,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那你娶不了我娘,你可以让别人娶我娘吗?”
“要是有人娶我娘的话,那我就有爹了!”
……
看样子,这小子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宴归白嘴角的弧度慢慢被抹平,轻轻转动墨玉扳指,薄唇微启:“谁?”
“季……”
“沈端端!”
就在端端将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时,珠帘被沈牧洵掀开,清脆而杂乱的珠玉碰撞之声盖过了端端未出口的名字。
待看清沈牧洵光脚站在地板上,眼角微红,一脸急切的模样时,宴归白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季,临南县属河东郡,郡守是季纯甫,季纯甫之子……
他不由自主地思忖起临南附近姓季的官员起来,思绪却在他眼神不经意的一瞥中倏然停顿。
褐色的地砖上,她蜷在一起的脚趾显得得愈发白皙,脚尖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粉红悄然爬上,是害羞,还是发冷?
似是被自己不可控制的想法惊到一般,握在他手中的书卷已然被手指压出了指痕。
“娘!你醒啦!”
端端自罗汉床上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瞧见沈牧洵脸色不好,他立时便调转话头,倒打一耙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太医说饮酒伤身,以后可不许喝这么多了哦。”
被儿子当着宴归白的面这样教训,沈牧洵脸上也有些过不去,不得不找回一些场子:“好,我以后饮酒一定量力而行,那你也不许在背后编排他人,记住了没有?”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端端重重地点了点头,屋内气氛这样凝重,他眼眸一转,撂下一句“找四喜摆膳”便跑了出去。
屋内徒留宴归白与沈牧洵两人,一时间,沈牧洵只觉自己进退两难。
“站这么久,脚不冷吗?”
宴归白的目光一回到书册上后,沈牧洵只觉身上一松,轻轻吐出一口气,便往内室走去,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来,撩起珠帘一角,探出头来道:“关于端端想要个爹的事,王爷不必放在心上,在临南的时候,他也问过不少人。”
每逢节日,端端上街总会遇到同窗们有父亲带着,或是骑着小马去郊外,或是骑在父亲头上逛街,唯有他,身边只有一个母亲,还要迎着旁人异样的目光……
“所以,你上次就说我死了?”
沉浸在对端端心疼里的沈牧洵不由瞪大了双眼,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看向宴归白:若非他树大招风,那日她又怎会被闻溪县主拦下?
“啪!”
看着始作俑者却一幅气定神闲看书的模样,沈牧洵愤愤摔下珠帘而去,却不知宴归白的嘴角此刻正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星野低垂,一弯新月挂在梢头,王府内依次点上了灯,庭院中的小径上,雕梁画栋的廊檐下,月影朦胧,烛光团团。
透雕牙条小圆桌上已是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沈牧洵只看一眼菜色,便知厨下是把宴归白的晚膳也一起摆了过来。
依着王府的规矩,此刻前院已经下钥,依沈牧洵与宴归白的身份,他留在芳菲苑用晚膳,实是有些不妥。
但想到他留在此处的原因,若是开口让他走,又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了些。
“娘?”端端见她久不落座,出身问道。
宴归白的视线也随之落到了她身上。
暖黄的烛光下,她身着藕合色芙蓉纹褙子,下穿烟绿百迭裙,如云的青丝用一条竹青色丝带挽成一窝丝的发髻,云鬓蓬松,更添几分亲近可爱。
“用饭吧。”宴归白用膳不喜人多,更不喜旁人伺候,下人便都退去了屋外候命。
罢了。这宸王府也没有旁人在,便是传出了些什么,也是他堂堂宸王,御下无方,她大可以一走了之。
既然想通了,沈牧洵顺势便坐了下来。端端急忙用舀了一勺碧玉豆腐到她碗里,见沈牧洵含笑用了,方才低头吃起饭来。
宴归白瞧着母子之间温情涌动,却是一筷不动。
“归归,你不饿吗?”端端啃一口脆皮乳鸽,满是好奇地看向宴归白。
……
他不是不饿。只是前日右手背沈牧洵甩开,今日又将她从有云居抱回来,遇刺时为了救她受伤的右肩旧伤复发,已然酸麻痛胀不已,用箸着实不便。
见宴归白抿唇不语,端端放下手中乳鸽,大眼忽闪道:“我记起来了,流光姐姐说你的手受伤了!不会是今天把娘亲抱回来,伤得更厉害了吧?”
端端看着沈牧洵一脸愕然的样子,便将回京路上他们遇刺,宴归白为了救沈牧洵受伤的事情抖落得一干二净:“事情就是这样,娘的头撞到车壁,什么都不记得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端端赶紧喝一口嫩笋蕈菇汤,大眼睛躲在碗后看着沈牧洵,仿佛在说:娘,你一直教我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轮到你啦。
……
那句“身份不配,无法成婚”犹在耳边,但想起他救了她一回,又替她收尾了一回,若真的对他撒手不管,未免又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罢了。就当看在端端和生气的流光份上。
她一面吩咐了四喜去请太医,一面拿起宴归白前面的筷子,先是夹了一个虾鱼笋蕨兜,晶莹剔透的粉皮中裹了白的鱼,粉的虾,绿的蕨,山河之鲜融于一体。
待宴归白提勺用了一个后,沈牧洵又为他夹了一片水晶脍。夏日肉冻难凝,对于自有冰窖的宸王府来说却不是难事。水晶脍本就爽滑弹嫩,只需几滴陈醋,便有消暑开胃之效,此菜便成了宸王府席上的常客。
宴归白依旧是举勺吃了一片。
沈牧洵唤来侍女上了一碗时令的玉井饭,又搛了一筷枸杞菜在上头,青白分明,望之令人口舌生津。
沈牧洵夹什么,宴归白便用什么,他右手不便,便用左手执勺,虽然吃得慢了些,但行动间不见窘迫,依旧是得体温雅。
直到最后,沈牧洵绕过端端喜欢的嫩笋蕈菇汤,却是舀了离她远处的鲃肺汤,放至宴归白身前。
宴归白看着眼前色清味浓的鱼汤,却是提勺不动,眸中似有寒星闪过。
他回忆起她搛过的每一道菜,都是他日常喜食的。
她避过了他不喜欢的每一道菜,他不爱菌菇强烈的气味,她便舍蕈菇汤而选了鱼汤。
她甚至知道比起常人习惯的饭前用汤,他更喜欢在饭后饮一碗清汤。
她是何时开始将他的喜好都一一记在心里的?
他低头,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