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云从拿着一封密函匆匆而来,只一眼便撇到宴归白无力垂下的右手,不由惊呼。
“王爷,您右肩上的伤……”
宴归白收手,打断云从的絮叨,当下便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待到出门那一刻,他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身朝沈牧洵道:“今日你先安心睡下。”顿了顿,又道:“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翌日清晨,却是流光拿着一份名册来寻她。
“这里是宴请当日宾客的名单,男客自有王爷陪同,但是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怕是要劳烦娘子出面招待了。”
沈牧洵接过名单,一个接一个地翻了下去。
前头两个是王妃,算起来都是自家亲戚。
今上兄弟不多,只得湘王、端王、康王和肃王三个亲王而已,湘王作乱,自刎身死,世子被斩首,王妃和庶子被圈禁,而麾下有一支镇西军的肃王常驻甘州,无召不得回京,留在京城的便只有端王和康王。
而肃王这儿,来的是肃王妃娘家定国公夫人程氏和她的儿媳妇,世子夫人小程氏。
沈牧洵依稀记得上辈子小程氏的娘家表妹杨氏后来送进了芳菲苑,同样做了宴归白的侍妾,不知今日小程氏会否带她同来。
她再往下看去。
荥阳郡主李令毓。
中书令蔡国公之女王贞仪。
一个是曾被皇后险些指婚,一个是肃王妃请了柳贵妃亲自说媒,成了后来的宸王妃。
在看到后面的权臣勋贵家里都带了几个未婚小姐,本家没有的,便从旁支里选。
沈牧洵挑挑眉,宴归白果真是炙手可热。
她合上册子,递了过去,笑道:“我不过半途接手,再说对京中诸人的关系,自然不及你和宫正了解,你们定下便是。”
她才不要为宴归白殚精竭虑。
“只是不知这宴席摆在何处?”她闲闲问道。
流光:“男客们摆在海晏清州,女眷们则是安排在云溪山馆。”
云溪山馆与海晏清州间隔了一个澄湖和石泉假山,未免过于幽静僻远了些。
沈牧洵朝流光嫣然一笑:“这些夫人带着小姐可不只是为了吃席来的,这五黄六月的,小姐们怕是难耐暑气,便安排在云涛石舫吧。”
石舫在澄湖南岸,海晏清州在澄湖中心,两者相距并不远,对于那些小姐们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况且石舫有两层,沈牧洵并不打算时时陪在那些王妃郡主身边。
见沈牧洵笑意盈盈,全然不曾在意的模样,流光心中无由地升起一股愤愤之意,抿唇迅速从她手中抽过册子,转身边走。
沈牧洵收回滞在半空的手,眨了眨眼睛,对流光方才的生气有几分不解,不过片刻,她就丢开了这个疑问,今日风至带走端端,她正好有空可以去寻舅母。
“端端呢?”
她甫一下马车,郑芝吟就朝她身后看去,却不见端端身影。
沈牧洵上前挽住郑芝吟,假意嗔道:“可见舅母是疼端端多过疼我,那我这就回去,换了端端来。”
自母亲走后,曾氏入门,沈牧洵仿佛一夜长大,再无这般做小女儿的情态,再加上端端出世,那个一直逼自己懂事乖巧的少女被迫变成以一己之力面对流言蜚语的母亲,她已经许久未有这样向人撒过娇了。
郑芝吟忍不住戳了她一记,又把她的手挽紧了一点,轻轻将手抚上她的手背:“我这样喜欢端端,一是他着实冰雪可爱,二来还不是因着他是你生的么,哪有做娘的,跟自己骨肉计较的道理。”
“话说,那十二家店铺的掌柜,你当真不见?”
一说到母亲留下的遗产,沈牧洵收回了手,正色道:“舅母,若我不能分毫不少地要回娘的嫁妆,我又有何脸面见这些辛苦为娘守业的叔伯们呢?”
见她顿时红了眼圈,郑芝吟心疼不已,哪里还舍得再逼她,立马换了话头道:“是是是,来日方长,咱们先不急,你上回不是说要补种花草吗?花匠我已经寻来了,就等你定主意了……”
郑芝吟絮絮地与花匠说着各类花草的特色,如何造景,是否要建一堵花墙,花墙是用紫藤或是蔷薇……
“遂遂,遂遂?”郑芝吟见她久不做声,回过头来,却见沈牧洵两行清泪自颊边滚滚而下,她轻轻挥挥手,花匠与丫鬟悄然退下。
郑芝吟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泪,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哭了?”
她的声音温婉,仿若春日流水,抚过沈牧洵心头,沈牧洵忍不住偏过头去瞧,若是母亲还在,是不是也会如舅母这般,细细为她盘算。
“让舅母见笑了,”沈牧洵绽出一丝微笑,“舅母安排得很是妥当,都依舅母的便是。”
“傻孩子,这是你和端端的家,自然要以你们的意见为主。”
沈牧洵眨眨眼睛:“若是舅母喜欢的布置,那日后舅母就愿意多来几趟不是?”
“真是傻话。”郑芝吟叹了口气,“若你日后当真住这里,我自是会常来的……”
端端虽说出身算不上光彩,但到底是宴归白亲子,皇孙贵胄,若是肃王妃得知,必然不肯让他流落民间。
看着沈牧洵满是憧憬地安排着有云居的布置,郑芝吟嗫嚅着唇,终究还是没有将担忧付诸于口。
只盼着她能如她的小名一般,从此万事遂心吧!
正在唏嘘间,却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园中老樟树底下挖出了几个坛子,众人见坛子通身彩绘,瓶口处被黄泥封得严严实实,上头还贴着红封,也不敢乱动,特地来请示下。
“芝兰永茂,琴瑟相和。永宁九年九月初六封。”
曾经殷红的封条已有些褪色,唯有墨痕依旧,一笔一划写尽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疼爱与祝福。
“是云舒的笔迹……”
未出嫁时,庄云舒也曾跟庄父庄母到过江南,在女儿满月时埋下女儿红是越地的习俗。
而这个习俗,竟被她记到了沈牧洵出生以后。
“母亲去世前,还来过京城?”
沈牧洵蹲下来,指尖沿着封条细细摩挲,母亲走时,她才六岁,她已然有些记不清母亲的脸庞了。
郑芝吟面色微变,看向沈牧洵的眸光愈发心疼:“那年你爹进京述职,她恰好要来对铺子的账,哪料到……”
哪料到,途中陡生变故,云舒染病,不得不撒下牙牙学语的沈牧洵而去。
“快埋回去吧。”
郑芝吟话音刚落,却见沈牧洵捡起一块石头,敲向封坛的黄泥!
“遂遂!”
黄泥盖被打落,园中顿时酒香四溢。
“拿碗来!”
迎着郑芝吟满是不赞成的目光,沈牧洵站起身,她眼尾通红,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让泪落下。
“舅母,若非今日,怕是不会再有开启这坛酒的时候了,是吗?”
她紧紧攥着那张红色封纸,“芝兰永茂,琴瑟相和”八个字,在她手心皱作一团。
便如慈恩寺一夜之后她的人生。
她也曾是临南县中人人称道的闺阁千金,她也曾有两小无猜,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她也曾想过十里红妆,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打破了。
被千夫指,被退婚,被迫孤身抚养端端长大……
世人对女子严苛,她再也不能如越地女子那样,在大婚之日,由父母亲启这女儿红,一杯敬天地,一杯敬高堂,还有一杯,夫妻同饮。
“好!舅母陪你喝!”
色若琥珀的酒液撞入青瓷海碗中,酒香愈发浓郁。
沈牧洵端正神色,将酒倾倒入地。
一杯敬天地,一杯敬生母,还有一杯,愿她离开宸王府后,能活个肆意痛快!
连倒三碗后,酒气袭来,她面色微红,转向郑芝吟。
“舅母,这一碗,我敬您!”
她仰起头,大口地喝着酒,眼角的泪混着琼脂般的酒液沿着她雪白的脖颈一同落下,最终隐入衣领之后。
“咳咳咳”酒液顺喉而下,仿若一股暖流,涌过她的五脏六腑,最后翻腾而上,酒意将她的小脸染上几分红晕,眼波流转,比她身边的蔷薇更要艳上几分。
“遂遂,慢点!”见她还要再饮,郑芝吟急忙扶过她,趁着替她顺背的时候,夺下酒碗。
“我还能喝……”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沈牧洵的头已然垂了下去。
郑芝吟一面叫来丫鬟扶着她去内室歇下,一面打发人去宸王府报信。
幸好,沈牧洵酒量虽差,醉后的酒品还算尚佳。不哭不闹的,喂的醒酒汤也好好喝了,郑芝吟替她换衣服时,甚至还晓得乖乖伸出手臂。双眼迷蒙间,还能对郑芝吟说一句麻烦舅母。
熨帖的郑芝吟险些落下泪来,忍不住便在心里又将始作俑者曾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夫人,夫人,王府来人了。”
听见小丫鬟的报信,郑芝吟一面站起身来朝外迎去,一面道:“阿洵醉得厉害,我实在不放心,不如便留在……”
一个着墨色锦袍,身姿挺拔若松的男子快步而来。
郑芝吟下意识地想挡住他走入内室,却被男子黑沉沉的一眼定在了原地:“你……”
他循着那一缕酒气,轻而易举地踏入了内室,只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沈牧洵。
“青天白日的,她就喝得这样醉?”宴归白眼眸微眯,神色中全是不满。
“阿洵她也是……王爷!”盯着宴归白冷然的眼神,郑芝吟实在说不出“要不是你,我家遂遂也不会落到如今地步”这样的话来,却在见到宴归白打横抱起沈牧洵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许是被郑芝吟吵醒了,又或者是醒酒汤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被抱了起来的沈牧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看到丰神俊美,清贵矜傲的那一张脸。
“宴、归、白。”
她叫出他的名字,酒气也随之呼出,带着她身上微甜的香味,一时竟盖过了右肩传来的刺痛感。
“嗯?”宴归白停住脚步,低下头看她。
她突然扬起手,猛一下打在了宴归白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在场众人的心尖都颤了一颤。
就在众人被唬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听沈牧洵皱着眉头,嘟囔道:“你弄痛我了。”
……
抱着她的时间越久,他能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隔着薄薄衣衫传来的她的体温。
他猜想着,许是她醉后头痛,便弯弯手肘,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好些了吗?”
“不好,宴归白,我一点都不好,”她呼出的气息弥漫在他的胸口,“那天好痛,生端端也好痛……”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宴归白的身体瞬间僵直。
怀里的人很轻,她的所有重量好似压在了他的心上一般,他的心跳得这样慢,却又这样清楚,一声声回响在他耳边,她的气息更是丝丝缕缕,循隙而上,他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半晌过后,宴归白睁开眼,视线沉沉地扫过屋内的郑芝吟和丫鬟,眼中满是警告之意。
在这似有威压的目光下,屋内众人皆将头埋得极低,竟连他是何时抱着沈牧洵离去的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