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黛道:“我是女子,姨母说女子应当温柔贤淑,管理好后宅,安分守己便可,这些年我在府中也是这样做的。”
“可我安分守己这么多年,前些日只因我不愿嫁人,当着老夫人违逆了一回,说了她觉得不该说的话,老夫人便要处处拿乔,与我不对付。”
“世子哥哥,你说,这件事孰是孰非?”
魏玉年听出言外之意,却微微皱眉,问出了另一个问题:“祖母为难你了?”
“没有。”
他不懂女子,更不懂后宅。
他以为告诫过老夫人,她便可以安然无恙留在国公府,再不受扰。
他却不知道,她意中人已然暴露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就算为了魏玉年,也绝不会让苏黛继续留在国公府,答应他不过是缓兵之计。
不过当下苏黛只想要他一个答案,一双杏眼固执且认真地看着他:“世子哥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监寺被迫辞官后安分守己这么多年,只因在朝堂之上做了一件圣上以为错了的事,圣上便不分青红皂白,让他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这件事,谁对谁错?
他不动声色,看不出是何情绪:“阿黛,没有一位君主会承认自己错了。”
“所以,你要忠的,便是这样的君么?”
魏玉年不为所动,语气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命令:“听话,回去。”
苏黛不动,固执地看着魏玉年,二人对峙僵持。
半刻钟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藏经阁着火了!!!”
紧接着一声接一声:“救火——”
“快救火——”
有人提着水桶声嘶力竭:“先救人,藏经阁还有广禅寺僧人在诵经超度——”
藏经阁离城西不远,是大启佛经最全的一处阁楼,大启历代信奉佛法,连带着极其看重经书,藏经阁被烧,乃不祥之兆!
禁军顾不得城头了,匆忙赶去救火,围观的百姓也都急急忙忙提着桶端着木盆舀水。
魏玉年无奈:“阿黛,回去,我会处理此事。”
场面一度混乱,苏黛反而松了口气,计划达成一半,接下来就看时机了。
她看了眼城头的尸首,不再添乱,转身回了府。
她猜测圣上表面把广禅寺僧人叫过来超度,实则是为了震慑那些僧人,不要为了监寺做出什么动作来,毕竟这些人都是监寺的亲信。
所以她让乞儿去给僧人传了信,放了一把火,传了些谣言。
与藏经阁错身而过时,她看了一眼逃出来的十几位僧人,和其中一位脸熟的对上了眼,僧人微微点头示意,又闭上了眼,手上快速转动着佛珠。
整个动作极快,仿佛不经意间一瞥,苏黛便听到背后有人说:
“藏经阁无端被烧,乃是大凶之兆啊!”
又有人道:“是不是城头挂着那位……”
“是天怒!!”
“这是触了天怒!!”
“那得赶紧下葬啊——”
……
城中人多口杂,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在谈论藏经阁被烧是因为监寺之死触了天怒,请求将他赶紧下葬的人越来越多……
苏黛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魏玉年收回视线,看着城头悬挂的尸首,神色未明。
年前他虽带回了盐税案名单,但毕竟牵连甚广,不好下手,且证据薄弱,他便抄拟了一份呈给了刑部尚书,想试探朝中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让他意料之外的竟是刑部尚书宋羽自乱阵脚,他找不到住持,便私自下令将监寺带回刑部,想严刑拷打逼他做伪证,承认名单所列皆是虚假。
没想到还没用上刑具,监寺便应下了他,只要求面见圣上,当着圣上的面亲口承认。
以防万一,宋羽备了份口供,让监寺签字画押,宋羽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监寺临了当着圣上改了口,直言口供虚假,手印不是他的,名单所列皆是真实。
也不知监寺用了什么方法瞒过宋羽画的押,圣上着人一比对,果真不是他的。
宋羽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却见李长正一派泰然,毫不担忧,请求当着圣上的面重验名单!
宋羽心中又放心了几分。
果然,圣上再次着人比对了手印,这次结果未言说,只悄悄说给了圣上,圣上听后当众撕毁名单,直言名单作假。
如此明目张胆的包庇,朝中清流不知圣上做何想,都不敢吭声。
朝中最大的权臣,乃两朝元老、当朝右相李清元,还曾是圣上的老师,臣子们都心知肚明盐税案始作俑者是谁,只是朝中半数都是他门下弟子。
连圣上都敬重他李清元三分,委实动弹不得!
监寺见状,哪还不明白圣上的意思,名单上面有不能动的人,就算拿的名单是真的,圣上也会说是假的!
他心灰意冷,一如当年一般,再次败在这群人手里,朝中清流不好当,做清流,又不想与人结党,便是与两朝元老为敌,势单力薄,如何能争?
他酙不破凡尘,亦不愿再苟且偷生,想最后做点什么。
他重重跪下,如将军卸甲,鸿毛撞击顽石般,道出多年来沉积心中的旧事——替苏府申冤。
他言此案为冤案,乃英王为夺山河录,故意陷害苏家私藏罪犯,苏家被抄后,他便派人夺走山河录,如今山河录已被英王私藏府中……
没成想他话未说完,便被李清元打断,以出家人干涉朝政,胡言乱语弹劾回去。
当年英王曾向圣上言山河录被苏府一侍女烧毁,世间再无山河录,后英王自请驻守西北,永不回京,才打消帝王疑虑。
此番被监寺道破,圣上不知是何表情,沉默了许久。
监寺知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拔起,他大笑,沧桑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水……
他不算聪明,寒窗苦读数十年想报效大启,未料生不逢时,先帝突然驾崩,权臣当道,他不结党营私便是有罪,遭受排挤,连新圣也不委以重任,在朝中被处处打压,连好友也死在朝堂之争……
他看着满屋的金碧辉煌和门外一重接一重的宫门,层层叠叠,望不到头,他笑着斥责,分不清是开心还是失望:
“江河淮汉洪水泛滥,百姓弃城而逃,朝中视若无睹,反而苛捐杂税,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贪官权臣当道,百官清流不敢出声!”
“敌国来犯战火连天,粮草却供给不上,百姓献上数月口粮才使得接连大捷,朝中非旦不想法安置流民犒赏三军,反而为了盐税案想方设法逼我做假证!”
“莫敢以国家遗祸,试问百官初心何在?”
有朝中清流闻言开始蠢蠢欲动,想帮他说些什么,却看到李清元颇具压迫的眼神后止住了。
他看在眼里,终于露出失望:
“帝王昏庸,臣子无道!”
“大启迟早要败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他入空门,却六根不净,就这样在自己一声接一声的斥责里,被龙椅上那位赐了死……
……
魏玉年唤来人:
“把他放下来,好好安葬。”
“是!”
他看着火势控制下来的藏经阁,突然想起昨日他书房里那本被人动过的异志录,眸色沉了沉。
下一瞬,他翻身上了马,径直进了宫,先斩后奏,还是要与皇帝说一声的。
-
苏黛刚回府,得了城西的消息,心还未定,老夫人便着苏嬷嬷来请。
她只得又收拾洗漱了一番,确定挑不出什么差错才随苏嬷嬷去了静安堂。
静安堂内,火舌舔舐完最后一点信纸,化为灰烬。
魏老夫人沉稳坐着喝茶,也不说话,一侧的姚氏坐立不安。
苏黛站在下首,魏老夫人不发话,她便只能一直站着。
她倒猜了个大概,多半是因为常穆的事。
终于,姚氏坐不住了:“母亲,这事怪不得阿黛,许是那孩子得罪了谁也未可知。”
魏老夫人冷笑:“怪不得她?”
“我说恒哥儿那孩子怎么突然让我不要为难她,没想是摆了我一道!”
“好啊!”她气笑了,“好得很啊!”
她手指苏黛:“你们两个串通好了,合起来瞒我这老婆子!”
常府来信,常穆不知被谁摸黑打了一遭,绝了子孙根,不得已只能娶他那外室入门,将外室子认祖归宗!
这事倒没什么所谓,她气的是恒哥儿居然这么偏袒苏黛,为了她不惜害他表亲!
半点情面没留!
魏老夫人看完信便气得扔进火堆里,任凭大火吞噬,仿佛那火是她怒气般。
良久,待魏老夫人稍微平复后,她道:
“我既然答应恒哥儿这事不为难你,自然是说到做到,只是他帮你,是将你看做妹妹,你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莫怪我不留情面!”
话既已说的这么明了,苏黛自然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只是这件事不同她计较,但之后的亲事还是逃不掉。
果然,便听魏老夫人对姚氏道:“她的亲事,你还是上些心,三日后长公主府的探春宴,你将她也带上。”
大启的探春宴,说是赏花,实则请的大都是朝廷官员家中未成亲的少男少女,都是借着宴席的名义相看人家,长公主府每年都会办一次春日宴,朝中大大小小官员家的女眷都会来。
不过以她目前的身份,就算是朝中末流家中的儿子,她也只能做妾。
这是怕迟则生变,要将她赶紧嫁出去!
老夫人说话,姚氏只有听命的份儿,她低眉顺眼回:“是。”
见苏黛站了许久,姚氏还打算替苏黛说说话,让老夫人将她放回去,却听苏黛突然道:“老夫人,姨母,承蒙国公府多年照拂,苏黛实不方便再留府中叨扰,探春宴后,我便搬离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