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里脚步声密集如鼓点,却又整齐划一,间或夹杂几句妇人的催促喝斥。
“快点快点!”“手端稳喽莫要将汤汁儿洒出来!”“前厅有小公子打翻了茶杯银箸,周侍郎家的三姨娘问要方帕和新的杯箸!”
统一着装的妙龄侍女一队一队地在前厅后堂进出,动作麻利而不显凌乱。
升迁旨意刚下达没多久,谢府的烧尾宴便风风火火地办了起来。
从正门的灯笼彩绸,到后厨的时蔬生肉,账目一连记了几大本,就连地砖缝隙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尘土。阖府上下几乎没有闲着的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正式开宴这天,中门大敞,迎接四方来宾,来往尽是京城内有名有姓的高官富商,以及各家亲眷。
此时,宴席间人声鼎沸。
——喀。
清脆的碰杯声穿透混着菜肴芬芳与热气的喧嚣,经一路磨损,遥遥传入耳中。
乔絮晚微微移眸望去,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年近不惑的瘦高男人端着酒杯站在谢凌跟前,正满面笑容地说些什么。
参宴之前,她特地从谢骅涧手里讨要了一份宾客画像,将面容名字挨个记进了脑子里,而这个男人,她自然印象深刻——
太常寺卿,席淮游。
至于他找谢凌的目的……
乔絮晚略一沉思,继而看向堂内另一个热热闹闹的中心。
相隔一条铺盖红毯的宽敞通道,对面那张最大的圆桌上佳肴堆叠,酒壶倾倒,周边围坐着一群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
划拳行令,谈笑风生,甚是潇洒恣肆。
而主位上那玉面长身的少年,便是谢骅涧。
他今日换了身苍葭色长衫,衣料轻薄,腰间一条玉带贴合束着,将身姿描摹得更为清隽干练。潋滟的桃花眼微染醉意,眸光流转间,更是风情无数,缱绻万分,好似埋藏了清晨方露头的春光。
即使在一众相貌出色的年轻郎君中,也似明珠般熠熠生辉,耀眼得过分。
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乔絮晚挪开眼,观察离他位置最近的几人。
——右手侧那个低头耷脑的绿衣公子,差不离就是席淮游顶着张老脸找谢凌应酬所为之人。
席家次子,席霖之。
他曾跟谢骅涧同在南华书院读书,算是关系要好的同窗故交,再过不久就要参加今年科考。
据说成绩不错,金榜题名不成问题,所以席淮游今日来这一遭,大抵也是为了给他日后官职参谋参谋。
倒也不怪他在宴席上还愁眉苦脸。
谁让他前几年贪玩,四处游历,耽误了考试,结果昔年同窗如今高升,他犹在备战殿试。
怕是收到请帖以来在家里没少被自家父亲大哥揪着耳朵教训。
——左手侧那个坐姿随性的水蓝衣袍公子,乔絮晚则更不陌生。
那是与谢家交好的裴家之大公子,御史大夫裴冽的长子,朝议郎裴澈。
容貌同样俊秀出挑,身形略宽阔健硕,而且情史极为丰富,还是京城内最有名的青楼红袖招的常客。
他今日是携了自己亲妹妹裴涟一同来的,看两人进门时说说笑笑的样子,应当兄妹感情甚笃。
谢骅涧没有称得上感情非常亲密的友人,这两个已经可以说是值得信任的老友。
乔絮晚端起茶盏,以宽袖掩着饮茶,眼神在对面闲聊的三人间游移一阵,继续看向旁侧。
张家三公子张仲,年二十三,光禄寺丞,知礼懂法,温润和善。
林家二公子林裳甫,年二十一,国子监司业,学识渊博,通晓古今。
叶家二公子叶明,年二十,卫尉寺少卿,正直严苛,肃穆端方。
……
该说不说,谢骅涧的交际圈还是蛮广博的,且质量也很是上乘。
而围在他身边的这一圈,差不多也就是李音和谢凌挑出来的结亲人选了。
另有一些座位离谢骅涧较远的子弟,许是和谢家关系没那么近,这厢客套客套发个请帖,让他们来吃个席交个份子钱,也不必多加关注。
乔絮晚将杯子放回桌上,轻轻转了两圈,表情若有所思。
“姑娘胃口不好?”
一道活泼的女音在耳畔响起。
乔絮晚回过神,笑着对那人说道:“没有,只是有些饱了,想缓缓而已。”
与她说话的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六七,面容俏丽,又有几许稚气,长发梳成柔婉的百合髻,头戴点翠腊梅纹银钗,鬓边金步摇流苏略微摇晃,仅外表就能看出是个千娇百宠又不谙世事的高门贵女。
礼部侍郎付霈的小女儿,付卿卿。
宴席座位都是提前排好的,本来以乔絮晚的身份,不可能跟付卿卿坐在一处。奈何付卿卿前几日刚跟邻座的闺秀闹过矛盾,不愿与之同桌用饭,一气之下走出去老远,又见乔絮晚这处僻静人少,正好有空座,便于此坐了。
乔絮晚提前看过画像,自是知晓这位装扮华贵的姑娘是谁,然而她平时深居简出,来历又尴尬,是以付卿卿并不认得她。周围人也不好上前提醒,便偷偷地看热闹。
一脸天真单纯的付卿卿听她这么说,不禁讶异道:“可我方才分明没见你吃多少!”
乔絮晚面色如常:“兴许是我吃饭比较慢,付姑娘没注意到。你看,碗已经半空啦。”
她将饭碗稍稍倾斜。
付卿卿张望一眼,将信将疑道:“还真是……不过就算如此,你这胃口也着实小了点。”
她打量着乔絮晚高挑却没几两肉的身板,蹙起眉:“你平日里都吃得这么少吗?”
乔絮晚默然一瞬。
自慕芷兰不在后,她日常吃的饭菜确实有些许贫瘠。
除却重大年节日以及类似那天谢骅涧回府报喜的特殊日子,她能蹭着一起吃点丰盛菜肴,其他时候都是在自己院子里随便做些吃的。
院子得的份例少,菜色自然也不会有多好,有时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实际扒拉到底都难见荤腥。
乔絮晚想了想,对付卿卿道:“我天生身子弱,吃多了易积食,所以吃饭只吃五分饱就够了。”
说罢,她配上一个腼腆羞涩的笑。
这个笑,既是扮给付卿卿看的,也是给对面正望着她的一干世家子弟看的。
裴澈眯了眯眼,偏头问谢骅涧:“付小姐邻座那姑娘是谁?”
谢骅涧一抬眸,道:“我表妹。”
“哦……江陵来的那个吧?以前都未曾见过。这容貌,啧啧,谅是我看遍京城百花也未见得如此颜色,独一人便成一景,说是神仙妃子也不为过,美哉美矣!”
裴澈赞叹不绝。
谢骅涧靠着椅背,朝他斜去一眼。
接收到这颇带点威胁意味的目光后,裴澈立马赔笑:“别紧张啊谢大指挥,我这人虽说风流了点,但又不是没脑子,你的妹妹,我绝对连根头发丝都不会动!”他指天发誓。
谢骅涧倒也没说什么,只悠悠喝了口酒。
一旁的林裳甫看着那与人谈笑的素衣少女,也忍不住好奇道:“谢兄,你家去年那场及笄礼,就是为这位表姑娘办的吧?既已及笄,相貌又这般的好,有没有定下亲事?”
外男当众探讨未出阁女子的亲事不大妥当,然他目光闪烁,显然藏了念头。
“……”
谢骅涧沉默少顷,淡淡道:“有。”
“啊?”身旁几人皆是一愣,随后互相看了看,由林裳甫发问道:“和谁啊?”
近一年从未听说谢家跟谁商量过女眷亲事。
谢骅涧一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半日才道:“不知。幼时在江陵定的亲,我妹妹那阵还不晓事,姨丈也没说过对方是谁。”
一时无人言语。
谢骅涧这位表妹的出身,旁人或许没怎么在意过,但他们这些走得近的人家总归明了几分。
母亲慕芷汀乃两朝元老慕见山的庶女,虽是偏房所生,却也不无疼爱,然她竟像失心疯一般,在大好年华嫁给了一个从江南来的白身富商乔知蕴,和慕家断了关系,没在京城待多久就随对方回了江陵,最后留下一个女儿,早早病逝。
她的死既是因体弱,也与当时丈夫生意没落,无力支撑高昂的药钱有关。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乔知蕴甚至没替她守丧,草草办过葬礼后便送走了女儿,出海行商。
要说他还有哪里像个人,那就是没直接将乔絮晚送到根本不可能认她的慕家,而是送到了她母亲的妹妹慕芷兰家里。
慕芷兰为慕家主母嫡出的女儿,性情温柔敦厚,与慕芷汀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是以对乔絮晚也很是关照。
可惜也没了。
现在乔絮晚在谢府里不上不下的,亲事还模棱两可,日子怕是不好过……
看着表情各异的友人,裴澈脑袋转了几个弯,笑道:“江陵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往年上交税赋最多的就是那里,今年又运了不少绫罗丝绸进宫,端得是个富庶之地,妹妹若是能回去成亲,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林裳甫却道:“可她眼下父母都不在身边,江陵也没来个信,对方别是忘了吧?女儿家的年华最是耽误不得,谢兄,你祖母没说什么吗?”
他不死心。
谢骅涧静了静,道:“说了,她说过两年若江陵还没消息,就在京城内为阿……我妹妹寻个夫家。”略微停顿,他直视着众人补充:“而且这个夫家,须得是能许给我妹妹正妻之位的才行。”
“……”
众人脸色微变。
以乔絮晚的来历,根本不可能给世家做正妻。
除非是嫁与极不受宠、只能拿婚事为家族谋利的庶子。
但如果谢家要正妻之位这般态度,又根本不可能将她许给这样的庶子。
诸般眼神在谢骅涧脸上扫过一遍,见他确无玩笑之意,方才暗自想着纳乔絮晚为偏房的一些人也纷纷熄了心思。
可惜了。
本来这样的相貌和出身,是最适合收进屋里当个玩意的。
桌上忽地静默下来,只余吃饭喝酒之声,恰逢此时,上首的席淮游也奉承完谢凌,端着酒杯走回饭桌。
席霖之下意识望过去,却被正巧盯着他的席淮游狠狠剜了一眼。
那一眼好似在说:多大的人了还要你老子我操心!看看你旁边那个,都快能自立门户了!丢人现眼!
“……”
嘴里美食突然味同嚼蜡。
席霖之受不了这个委屈,窝窝囊囊地站起来,对一桌同伴抱拳道:“我吃酒吃多了,有点胸闷,想出去透透风,各位且用着。”
众人理解不理解地皆摆摆手:“去吧去吧,等回来我们继续行酒令!”
席霖之便一派愁云惨淡地走了。
当下宴席进行到一半,天边隐隐约约显出点黄昏,已有些许人告辞离席,或到外头大院里游戏,是以谢骅涧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席霖之的离去。
直到他看见乔絮晚也站了起来,走出大门,拐向和席霖之相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