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很大,院子当然也不小,以温蘅勤劳的双手为计量单位,大概要四五天才能打扫干净,这里面还不包含返工浪费的时间,镖局人多热闹的时候还好,现在就郑娴娴和温蘅两个,甚至严格来说郑娴娴还只有手在院子里。
天大地大还空阔的地方连风都要冷清许多,兴奋劲一过,温蘅就开始发愁了,她坐在栏杆边缘,跟郑娴娴的胳膊处于同一水平线,脚不能着地,只能虚虚的点在太湖石上。
“少东家,你有振兴镖局的办法吗?”温蘅深表忧虑,“你要是没钱了我也会跟着没钱,我这个人重情重义还容易心软,到时候见不得你受苦还要养你。”
郑娴娴打量着温蘅一身打补丁的衣服,“我还要你养?”
震远镖局的落魄跟遗失的货物相关,大部分人的离去也是因为得罪不起江湖势力和官府,小部分人则是秉承着从众心理,所以镖局至少在眼下没有受到过多金钱上的打击,更多还是名誉受损,以及日后麻烦不断。
既然金钱上没有见底,镖局里的人又走了十之**,别说给温蘅加三钱银子,就是三两,十几二十年里郑娴娴这位少东家也不会因为区区温蘅饿死街头。
“我刚刚说话你是不是没好好听,”郑娴娴又道,“等老头子一咽气我就不管镖局了,为什么还要费心经营它?”
郑娴娴口中的老爷子是温蘅正儿八经的东家,震远镖局局主郑文华,他在上一次走镖的时候受了重伤,请大夫来看过,说是筋脉尽断,很有可能一辈子陷入昏迷醒不过来,当然以大夫话里话外各种暗示的结果来看,这个一辈子不会超过半年。
温蘅只是震远镖局里一个小人物,连见到东家的机会都很少,见到了也相互不搭理,平常有什么上面的八卦温蘅也跟着听,听完就忘,连人物关系都弄不明白,因为她生活古板乏味,为人又缺心眼,干完活儿就打拳、吃饭、洗漱、睡觉,镖局在的这条街上放烟花放到烧砖瓦她也不为所动,渐渐也就没人拉着她说话了,再接着恶性循环,温蘅的消息来源越来越闭塞,连少东家和东家之间有什么矛盾她都不知道。
“你要是希望东家早点噎气……”
温蘅话还没有说完,郑娴娴就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我亲爹,杀亲爹是要天打雷劈的。”
“……”温蘅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让郑娴娴大逆不道的意思,于是直接让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顾自往下道,“说明你和东家积怨已深,所以,你不是东家亲生的!”
郑娴娴:“……我是亲生的!只不过老头子很瞧不上我,至于怎么个瞧不上法……你自己琢磨吧。”
镖局做事谈不上整天打打杀杀,但打打杀杀肯定难免,郑娴娴身体不好底子偏弱,又是个女子,不受待见是完全可以预料的,那些曾经流水般经过温蘅脑子的八卦知识一瞬间涌现了上来,她还记得似乎有人说过,“局主根本不在乎那个女儿。”
“需要我安慰你吗?”温蘅沉默一会儿又问,“我安慰人还可以。”
“听说了。”郑娴娴跟趟子手没什么接触,可她师父是总镖头叔叔是大掌柜,除了走镖一路同吃同住,回到镖局中还会一起清点货品,分配奖金,所以郑娴娴这段时间除了变态一样偷窥温蘅,也从别人那里打听了不少此人的光辉事迹。
譬如震远镖局曾经有位杂役名叫章三郎,他的主职工作是喂马,不知道是饲料没调配好,还是那天马在闹情绪,反正有一匹放着好好的饲料不吃非要啃石头,被石头给噎死了,按规矩章三郎要负责任,需赔偿马匹一半的价值,马匹贵重,章三郎至少半年多都得打白工,很难不唉声叹气。
唉声叹气的次数一多,连温蘅这种闭门造车的都能听见,因为心软,温蘅跟着章三郎安慰了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章三郎看破红尘,决定出家赎罪,为那匹噎死的马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就这都还不是温蘅安慰人的巅峰。
“老东家虽然不喜欢你,但现在镖局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你要是愿意,可以给镖局改个名,然后我们不走镖了,开始卖艺,我听说江湖人都特别好面子,你要是这么干老东家说不定会早点噎气。”
温蘅话还没有说完,郑娴娴就已经觉得这是个天下间最绝妙的主意了,等温蘅说完就有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接在如此绝妙的主意之后,郑娴娴还没去开门,就已经认定门外是讨债鬼。
讨债鬼的声调很高,“这里是震远镖局吗?”
震远镖局门口有块巨大的牌匾,堪称这条街上的“头牌”,据说是很多年前本地知府亲手提的字,那可比县令还要高上好几个等级,只要眼睛透光没有全瞎,就不可能看不见这么碍眼的东西,这人在明知故问。
“少东家,不会是上门讨债的吧。”温蘅盯着那扇紧闭的朱门。朱门老旧,以前还会有人上漆维护,现在已经斑驳的不成样子,这两个月因为失镖,当然来过几波闹事的人,门上还留着他们的脚印和刀痕。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很集中,震远镖局刚遭到打击时他们天天来,渐渐地两三天,十来天,现在想一想从上月中旬到现在都有半个月没动静了,而此刻在门外扯着嗓子对天嚎的人不像要闹事,否则门早就被踹开,毕竟木栓都坏了一半。
温蘅打量了郑娴娴一眼,又打量了自己一眼,主动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我去开门,对面要是上来就动手我还可以挡两招。”
一时之间郑娴娴没听懂温蘅这句话里的“两招”是定数还是约数。
敢来镖局闹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实力,带头的更为厉害,所以温蘅在前往大门的路上还折了条树枝,真动起手来至少还有物傍身。
破损的门闩一拉就开,外面站着的是个十尺大汉,幸好这条街处在低洼处,为防雨天积水,地基都打得很高,正门口有台阶,而男人站在台阶下,看起来还不太吓人。
温蘅一直以来的目标之首就是长到八尺以上,高挑,威风,在路边看卖艺的也不用踮脚或是站在板凳上,可惜她长到现在不算矮却也不高,就连看起来营养不良有点病恹恹的郑娴娴都高出她小半个脑袋。
出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温蘅直接将目光放低,只盯着男人的下半张脸,盯得对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比温蘅还要矮半个头。
“咳咳……我是来找震远镖局局主的。”男人道。
“局主不久之后就要被气死了,我现在是镖局的趟子手兼杂役,你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温蘅还是不抬头,于是男人只能一个劈叉,蹲下来看着她。
趟子手和杂役在镖局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有时候当成炮灰用官府也不会多说什么,温蘅却很骄傲,自我介绍时非要将这一连串都加上,就好像是什么江湖名号,类似于“铜头金刚”“玉面罗刹”之类,逢人就要说,随机吓到几个胆子小的。
气势这种东西玄之又玄,而且一时不占上风便时时不占上风,门口的男人本来不肯将自己的标准从局主降低到杂役,可在温蘅坚持不懈的目光中还是忍不住道,“我想委托震远镖局保一趟镖!”
震远镖局两个月前被劫的那趟镖是州府衙门送给新任武林盟主的贺礼,而州府衙门也只是经手,这份礼物实际上出自越王之手。越王按辈分算还是当今圣上的叔叔,先皇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吃一碗饭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涉及到皇家,就算是亲兄弟,民间传说为了证明他两感情好,都必须要加一堆子虚乌有的设定。
这么贵重的身份送出的贺礼必然价值连城,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武林盟主继任仪式非常正经,不能提前自然也不能推后,原本这件贺礼会在一众观礼侠士面前打开,既意味着朝廷对江湖的认可,也给武林盟主长面子,还能卖彼此一个人情,以后凡事好说。
然而贺礼被劫,皇家颜面扫地,武林颜面扫地,震远镖局颜面扫不扫地在前两者面前根本不重要,甚至这小城小镇小巷子里的镖局还因此一战成名,现在是个人都知道震远镖局搞砸了这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娴娴都觉得她亲爹是在惹出这堆烂摊子后诈伤装死,也不想想皇家什么势力,武林盟主什么势力,干嘛要找一家破镖局送礼,而温蘅则觉得东家们好厉害,这种宣传方式都想得出来,现在震远镖局比武林盟主什么的都有名多了。
镖局失镖“臭名昭著”之后,有人敲门嘲讽正常,有人敲门给生意做很不正常,温蘅并不是缺心眼,她只是心眼长得不太正常,譬如在温蘅的理解中,震远镖局声名在外后就得把丢掉的镖找回来,这样才是完美的宣传计划,有责任、有担当、有实力,而且那可是皇家的镖,得多大的胆子啊,敢弄丢了找不回来。
直到现在温蘅还是觉得少东家没有发力,她一发力肯定能找得回来,当然这个想法在半天前还是“东家没有发力”……要不是郑娴娴告诉她大夫已经看过了,还换过好几个大夫,她其实也觉得郑文华在装死。
既然门口的男人行为不正常,温蘅自然不敢轻易将他放进门,震远镖局为了面子,将个不怎么用的大门扩建到高两丈宽一丈,温蘅要是五大三粗顶天立地站在当中倒还好,可现在……五六个人都能从她身边穿过,穿过的时候甚至不会挨着她。
“您要保什么?”温蘅紧了紧手中的木枝,“震远镖局现在的情况想必您也听说了,我们人手不够,所以贵重的东西,来历不明的东西以及太远的路途都不保。”
尽管心里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人,温蘅嘴上却很老实,把称呼都改了。
“你放心,我要保的不是物,而是一个人,锦春苑的绣娘程露葵。”那男人当空抛过来一个包裹,温蘅还没接到手,凭形状和重量,她就看出里面是至少一百两银子,“这是定钱,明天早上只要程露葵还活着,我会再付一百两。”
“只要活着就行?”温蘅手中的树枝穿过包袱扣,细软的枝条被压得下弯,就在即将断裂时忽然绷直,像一条扁担,将包袱挑了起来,“断胳膊断腿不管?”
“只要活着就行,哪怕只有一口气。”
“那好,您请先去花厅稍候,我去跟少东家通报一声,”温蘅想了想,“我们镖局的人实在不多,保护人又很麻烦,可能要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