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远镖局临太湖,坐落在南大街上,到现任局主这里已经创立六十三载,不过对外都说是百年老店,好在江湖人普遍短命,隔壁卖茶的说自己有三百年历史也无从考证,只有街上唯一一位近耄耋的扫地翁会偶尔纳闷,“我年轻时候这片都是乱葬岗吧?”
深秋季节,温蘅正在院子里扫落叶,震远镖局规模不小,院子很大,假山流水草木昌茂……草木一多,受季节影响就大,春夏有多明媚,秋冬就有多萧条,如果卡在秋冬交界时,那落叶根本就扫不完,所以温蘅勤勤恳恳半天,院子里的环境没有半点改善。
少局主郑娴娴倚在栏杆上看着温蘅喂鱼、扫地、换水、擦假山,快秋风一步先上树将叶子薅光……干得活儿越来越离谱,她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始伤春悲秋,“看来我们震远镖局就像这深秋的院子,再也别想东山再起了。”
温蘅还在高处狂抖树枝,枯叶就跟瀑布似得在地上积厚厚一层,郑娴娴的话音也在“簌簌”巨响中被遮挡地密密实实,“至于我……一个落魄镖局的千金小姐命如纸薄……”
大概是察觉到软绵绵的哀叹没什么穿透性,郑娴娴猛然提高了音量,树上的温蘅被吓了一跳,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回廊,“少局主早。”
郑娴娴:“……”
“不早了,再一个时辰都吃午饭了。”
“是吗?”温蘅抬眼看向日头,“那比我想象中还要早,少局主,你平常都是睡到下午才起来呢。”
郑娴娴:“……”太真诚了,这话说成这样竟然听不出阴阳怪气。
秋日阳光纵使处在最浓烈的时候也披一层苍白面纱,橙红色被稀释得很厉害,也才有种应季的高阔凄凉,但太阳就是太阳,颜色和心境丝毫不影响它的刺目,温蘅坐在镖局离天最近的地方,苍天古木此刻光秃秃一片,露出粗壮枝丫,显得她既娇小又轻盈,风大一点就能将她从树枝上吹下来。
现在是郑娴娴想引起温蘅的注意,因此太阳光再怎么不友好她也只能傻不愣登仰着个头,树上的人还很不老实,右边的树叶抖完了就去左边,上面的抖完了又下来一点……
温蘅原本是震远镖局的趟子手,几个月前一趟很重要的镖被劫,死了不少镖师和两个总镖头,丢了镖死了人都需要赔偿,镖局遭受的沉重打击别说现在,就是再过七八个月都不一定能恢复。大家原本聚在这里都是为了讨一口饭吃,现在饭都快吃不上了自然走的走散的散,于是温蘅开始兼职杂役,老实说干得比趟子手好。
温蘅直觉今天的郑娴娴很奇怪,是那种脑子坏掉了的奇怪,像是有话要说,但说了半天都是废话,她现在有点忙,目标是太阳落山之前将整个院子收拾干净,至于东家是冷是热是寻死还是觅活她其实不太关心。
不过很明显,郑娴娴的叹息声实在太大,影响到了她打扫庭院的伟大计划,不得已才分神搭理了一句,搭理完温蘅又坐在树枝上想,“落叶这么多该堆在什么地方,要不送去厨房吧,又干又脆方便生火。”
“温蘅……”郑娴娴随手抓了把沙子往树干上一扬,两人合抱的大树竟然晃了晃,温蘅瞬间被晃回了神,她被捉弄了也不生气,只眨眨眼,“东家,我问你个问题,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震远镖局在没落之前在这小城小县的小街道上还算大户,走镖需要的人不少,光是杂役和趟子手就有二三十,镖师十一二,总镖头除去姓郑的还有三个,更别说丫鬟仆从这些照顾家里的。郑娴娴上面有哥哥和嫂子,她是女儿身,家中管的很严,平常连内院都不能出,走镖前的动员大会更不会参与,别说温蘅这种底层人物,就连镖师郑娴娴也不一定都认识。
当然这种情况在郑娴娴的哥嫂死后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一方面是她莫名其妙成了少局主,另一方面是整个镖局也没剩几个人了。
即便如此,温蘅还是觉得好好一个东家,只要没被刺激疯了,就不该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这么自来熟,随后转念一想,“她不会是要解雇我吧?!”
之前温蘅还觉得郑娴娴很古怪,想通缘由后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少东家的伤春悲秋是希望自己知难而退,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是怕直言自己会伤心……温蘅瞬间觉得少东家真是个好人,对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都这么温柔。
“少东家,你不必为难,等我最后扫一次院子就走,”温蘅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对方一片苦心,“那……那这个月工钱还结吗?”
郑娴娴:“……”她缓缓道,“这个月才初一。”
“我算过我一个月一两银子,能兑一贯钱,也就是说我一天大概能挣三十三文,一个时辰六到七文,我卯时末辰时初起床,梳洗、早饭然后在院子里锻炼一会儿,大概辰时中开始干活儿,到现在有一个时辰了。”温蘅认真,“七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呢。”
七文钱两个烧饼,有十四文钱的话一天就可以吃很饱,这笔账温蘅还是能算清楚的,现在虽非乱世,但也不太平,山上的土匪城里的饥民遍地都是,招工的地方却不多,不签卖身契的更难找,温蘅又是个倒霉催的,震远镖局三个月前还家大业大呢……
她是真怕自己饿肚子。
账算得太细,把郑娴娴听了个目瞪口呆,她缓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来解雇你的。”
这倒搞得温蘅一头雾水了,“不解雇我?”
“……温蘅,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其实郑娴娴已经在暗中观察她两天了,作为镖局的杂役兼趟子手,温蘅的作息非常规律,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辰时起然后梳洗、吃饭、打一套拳,震远镖局这么大,温蘅却从不闲逛,院子打扫完了就去喂马,整理镖车,要是一天中还有时间剩下,她再打套拳舞会儿刀,即将赶考的读书人都做不到温蘅这种程度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什么事?”
“冷清,镖局里格外冷清。”
被这么一点温蘅才恍然大悟,“确实,昨天领完薪水后厨房就不开火了,我要吃还得自己炒。”说着,温蘅顿了一下,“其实我做饭还挺好吃的,比三娘强不少。”
郑娴娴撑着下巴,整个人柔软到几乎融化在回廊上,“那是因为镖局除了我师父和大掌柜之外,其它人都走了。”
镖局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就连杂役也会些浅显的拳脚功夫,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卖身为奴,在去留随意的情况下震远镖局实在没什么留人的筹码,除东家不能说撤就撤外,郑娴娴的师父和镖局大掌柜也算沾亲带故,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亲情,都应该留在这里共渡难关,只有温蘅……郑娴娴观察了很久,怀疑她是单纯的没心没肺。
“可刚刚你说了不会解雇我,”温蘅坐在树梢上,“所以我还是能够留下来对不对?”
“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呢?”郑娴娴想不通,她决定晓之以大义,“镖局失镖偶有发生,大部分都赔得起,只要价钱合适雇主也不会太计较,我们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有原因的,你要是不走以后肯定麻烦缠身……也别指望我帮你抗事,我对镖局生意根本不感兴趣,等我爹断了气我就去浪迹江湖。”
温蘅的眼睛像是亮了亮,“少东家你要是去浪迹江湖了,我可以帮你管理镖局吗?”
“不行,”郑娴娴摇头,“除非你可以买下来,浪迹江湖不需要钱啊。”
“哦……”温蘅瞬间就跟树上的枯叶同色,她要是有钱,就不会计较买烧饼的三瓜俩枣了。
“不过你要是真愿意留在这里,我可以给你涨薪水。”郑娴娴的脖子一直仰着有些难受,眼睛也因为强光刺激微微眯起来,今天天气不错,越临近中午光线越好,温蘅也就显得越模糊,所以郑娴娴招了招手,让树上的人先下来,“你现在是趟子手,一个月一两包吃包住,兼任杂役再给你加三钱如何?”
“真的?”温蘅的话音似乎还留在树梢上,而人已经到了郑娴娴面前,“不是说镖局落魄,快撑不下去了吗?”
郑娴娴:“……”她虽观察了温蘅两天,却是第一次说上话,才短短几句,她已经接连被温蘅堵得上气不接下气。
“再落魄一两三钱银子一个月还拿得出来。”郑娴娴撑下巴的手一松劲,半眠在栏杆上,她伸出去的手刚好能碰到温蘅眉心,于是没力气得往前一推,温蘅微微后仰着头,她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肤色比郑娴娴这种千金大小姐要深上些许,左眼下还有道很浅很细的陈年旧伤,像一弯淡粉色的弦月,破坏了她五官整体性的柔和俏丽,染上些许苍冷。
“震远镖局因为失镖,同时得罪了江湖和官府两大势力,你要能在这里呆满半年,薪水可以再翻一翻。”
“一言为定!”温蘅伸手,从上而下跟郑娴娴击了三下掌,郑娴娴猝不及防,手腕都来不及用力,就被温蘅强制性定了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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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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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