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宴席没多久便开始了,众人纷纷入座,依旧是小辈与小辈一桌,长辈与长辈一桌。
穗宁刚找了个位置坐好,纪明繁立即就占了她右手边位子。
紧接着,左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上去,转头一看,竟然是小表哥谢斐之。
禾安慢了一步,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神情里写满了失望。
“我还想和岁岁坐一起呢……”
她小声嘀咕了两句,目光在谢斐之的身上转悠了两圈。
小少年察觉到她的注视,淡定地回视过来。
人家到底是刚来的客人,不好上前去抢,禾安气馁地转头去了小姑旁边。
算了,他不知道我跟岁岁关系好,等以后熟了,他就不会跟我抢位置了。
禾安自我安慰地想。
家里难得来客人,还是外嫁女回娘家,这一餐准备得十分丰盛,一样样菜端上来,有煎烤鲜虾做成的虾炙、羊膏拌香肠、山药老鸡汤、切成薄片的鱼片羹、炖到软烂的羊蹄,加上一些蒸饼、馎饦、酥饼之类的干点。
最中央是一道亮晶晶、红润润、油亮亮的红烧肉。
纪淑娴没见过这道菜,见那肉晶莹红透、油光颤颤、香气扑鼻,不禁问:“这是什么菜?我竟从未见过,是最近这边时兴的吗?”
她之前一直跟着丈夫谢泉在蜀地生活,蜀地四面环山,与外界沟通较少,因此对外面流行的东西并不怎么了解。
唐氏坐在边上,含笑介绍道:“这道菜叫水晶红酥肉,乃是我纪家独有的菜,外边也吃不到的,是豚肉做的,很是美味,你定要尝尝。”
其实一开始是叫红烧肉,唐氏给改了名字。
她很爱吃这道菜,偏偏这年头少有人吃豚肉,贵族都觉得豚肉腥臊,是下贱之物。唐氏本人也是如此觉得的,又克制不了自己的喜好,便给它取了个好听又上档次的名字,好像这样就不显得低贱了。
穗宁觉得这行为跟大祖父给院子改名差不多,都是面子工程。
“竟然是豚肉。”纪淑娴吃惊地说。
这个时代的贵族吃的最多的是羊肉,牛肉也有,但牛一般要耕地,朝廷也下令不许随意宰杀牛,只有市场上出现“摔死病死”的牛才能买到一点牛肉,也常常有价无市。
至于豚肉,除了贫农基本没人吃。
老太夫人坐在上首,笑容慈祥地对纪淑娴说:“这是岁岁那丫头想出来的,世人都说豚肉下贱,做出来的肉却与其他并无两样,你尝尝就知道了。”
老太太动了筷,大家便都开动起来。
纪淑娴尝了一口那水晶酥红肉,只觉肉质肥美,入口即化,满口都是香甜肉味,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心下更是惊奇不已。
这惊奇不仅来源于这道菜,更来源于那个小小女娃。
纪淑娴早知纪家有个聪慧的小侄女,不仅是因为家中来信,还因为那篇《校服论》。来之前她虽有所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一见之下,竟似乎还低估了她。
自家儿子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慧孩童,可在那小女娃的对比下,倒显得寻常起来了。
至少听安绝想不出这样的菜,也解不了明华的病。
纪淑娴抬起眼帘,余光瞥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大嫂小周氏。
小周氏面色恍惚,哪怕是在用饭,也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纪淑娴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犹记得方才在东厢,穗宁引得小明华看向她的那一刻,小周氏失态地瞬间就哭了出来。
孩子们都不明所以,纪淑娴却心有猜测。
她猜明华大概也是有些病症的,小周氏也一定清楚,所以当明华出现了好转迹象,自然引得大嫂情绪大变。
即便是纪淑娴,此刻亦是心绪难平。
明华患有病症,连大夫都诊断不出来,只说是语迟,那小侄女穗宁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就算她聪明地看出来了,又是如何找出解决办法的呢?
纪淑娴对这个了不得的小侄女越发好奇起来了。
一顿饭没吃多久,老太太年纪大了食量浅,最先离开。
小周氏也早早离席,去照顾幼子。
纪逢礼与唐氏同样没留多久,纪淑娴毕竟是小辈,还轮不到长辈亲自招待的地步。
最后便只留下苏氏与邹汀兰俩妯娌陪着纪淑娴,苏氏领纪淑娴去她下榻的蘅芜苑,这院子提前半个月就收拾好了,是纪淑娴还当小姐时的闺房,一直没人住进去,如今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花一草都没变样。
纪淑娴逛过庭院,看着还算熟悉的景物,心生感怀。
苏氏一路上都在给她详细介绍,让她有什么需要叫哪些人,家里什么时候吃饭,又有哪些规矩等等,像个热情待客的主母。
纪淑娴口中言谢,面上神情却淡了几分。
苏氏说这么多是想邀功,还是想逞一逞主母的威风?或是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不管她什么心思,落在纪淑娴眼里都叫人不舒服。
这本就是她住过的地方,是她的家,哪里还要这么介绍?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寻常人都会说一句都是自己家,随意住下就好,她偏口口声声问她适不适宜、习不习惯,真是将她当做从未来过的外客一般。
岂不是完全将她当成外人?
虽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但每个女儿出嫁后都不希望自己真的被娘家丢弃,苏氏如此做,显得过于没眼色和小家子气了。
岁岁一个小女娃都知道叫她在家多住些天,说家里人都盼着她来,苏氏空有年纪,却连个孩子都不如。
相比起来弟妹邹氏年纪轻轻,却沉稳内秀,纪淑娴更想与她结交一番。
然而大概是不想抢了嫂子的风头,邹氏在外十分含蓄,方才唐氏叫两人招待她,邹氏却自请去看顾小辈。
纪淑娴暗叹一声,对苏氏道:“多谢嫂嫂,嫂嫂安排十分周到,淑娴处处都满意,改日定要上门亲自向嫂嫂道谢。今日天色晚了,我也舟车劳顿疲乏了,就不招待嫂嫂了。”
苏氏像是才意识到她刚回家,又坐了很久的马车似的,连忙体贴地道:“那妹妹便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叨扰妹妹。”
终于将这位热心肠的嫂嫂送走,纪淑娴呼出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儿子谢斐之也回来了。
蘅芜苑是个不大的小院子,总共就三间房,纪淑云住主卧,谢斐之便住在旁边的左侧房里。
休息之前,当然要来见过母亲。
行李进府的时候就收拾好了,纪淑娴这次来要住起码半年,带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得力下人来,母亲周氏又把身边的丫鬟拨了两个给她和谢斐之,因此并不忙乱,这会正坐在屋子里叫丫鬟散开发钗用梳子通头。
见谢斐之进门,纪淑娴招手叫他坐下。
“你几个表哥表妹都走了?”
“是,都回去了。”
“宴上吃得怎样?合不合胃口?”
儿子毕竟在蜀中长大,蜀地饮食与外地不同,多食辛辣,她担心他吃不惯这边的口味。
谢斐之说:“吃得很好,岁岁妹妹做的那道肉格外美味。”
小少年想到宴上情景,唇边便泛起笑意。
岁岁妹妹大概是与他不熟,所以一开始不常和他讲话。但她年纪小,手也短,总夹不到远处的菜,纪明繁又常常夹起一块逗她,要她说求哥哥才给她,谢斐之便趁着这个机会,给她夹了好几次菜。
一顿饭吃完,纪明繁冲他横眉怒对,横竖不是眼睛。岁岁却向他笑脸相迎,已经能甜甜地喊他表哥,还问他蜀地的风土人情。
谢斐之心下开怀。
尤其是他还从纪禾安与纪明繁的言谈中得知了一些小表妹的事。
比如桌上的水晶红酥肉是她想出来的,她还做了鸡蛋糕、面包、锅子等美食,都没人见过。
谢斐之想,小表妹比他想的还要聪明,她真厉害,比他还厉害。
“只是她想的,不是她做的。”纪淑娴纠正道。
“都一样。”
纪淑娴噎了一下。
谢斐之犹豫片刻,又轻声说:“对了,娘。您和二舅母走后,大舅母私下请了岁岁去房里。”
大家当时都没注意到,谢斐之因为一直关注着小表妹,才发现她消失了一阵子。
听闻此言,纪淑娴一下子精神起来:“你看见岁岁逗明华了,知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
当时她们几个大人离得远,看不真切,谢斐之却在近处,也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谢斐之想了想,却摇了摇头,说:“我也看不出来,大概是某种治病之法。妹妹没逗明华表弟前,他从不看人,妹妹逗过后,他就会看她了。我猜是一种训导之术,但也不知明华表弟到底生了什么病。”
纪淑娴叹道:“能有办法,总归是一件好事。”
是的,此时此刻,她也已经肯定小侄子纪明华有病了。
除了叹息,无话可说。
“妹妹很聪明。”小少年认真地说。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有妹妹在,小表弟会好的,娘,您不要担心。”
“但愿如此吧。”
她不愿多谈这种伤心事,转移话题道:“如今见到你小表妹,可算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
纪淑娴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谢斐之点点头,又摇摇头,嘴唇抿了抿,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岁岁妹妹比自己聪明还厉害,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气馁或是嫉妒,他一见她就喜欢她,只想靠近她,与她再多说说话。
可这种话不能说给娘听,她定会以此笑话他。
“娘,明日我能去拜访三舅母吗?”
他记得三舅在外办差,还未归家。
纪淑娴笑看他一眼,揶揄地啧啧两声,直把自家儿子看得耳廓发红,才道:“去吧,等明日我们一起去。”
能养出岁岁那样聪慧的孩童,她对那位弟妹也好奇地很呢!
纪家大花园里,几盏灯笼映出一片小小的亮光,照亮了前路。
穗宁跟着娘亲与哥哥一路往家走去。
纪明繁此时也说起了东厢房里的事。
“娘,刚才大伯母怎么突然哭啦?是不是我们逗明华,她生气了?”
小男孩语气里有些忐忑。
他胆子大又爱玩,但也不是不知礼,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也没真把明华弄哭。
没想到小堂弟没哭,大伯母却哭了,吓得他一晚上心神不宁。
其实主要是当时岁岁在逗孩子,他怕大家怪妹妹的错。
“要是大伯母生气了,我明天去给她道歉好不好?打我骂我都没关系。”
邹汀兰还没回答,穗宁的笑声便先传了过来。
“笨哥哥,大伯母才没生气呢!”
夜色里,小女娃的身影模糊不清,语声却依旧脆嫩如银铃。
“那她怎么哭了?”纪明繁不解地问。
穗宁给自家哥哥解惑:“那是喜极而泣!”
“啊?”
纪明繁更听不懂了。
邹汀兰也道:“岁岁说的没错,大伯母哭与你们无关,今晚发生的事,出去也不要跟人说。”
“为什么?”
然而不论接下来纪明繁如何询问,都没能从娘亲和妹妹口中得到答案。
他感觉家里好像就他一个笨蛋,其他人都好聪明。
如果爹爹在这,一定能看出为什么。
“哼,你们都欺负我!都不告诉我!”
“略略略!”小女娃冲他吐舌头。
“臭妹妹!”
兄妹俩再次闹腾起来,围着灯笼照出来的一片光打转,将邹氏当成秦王绕柱的柱子跑来跑去,互相追逐打闹。
邹汀兰看着一双儿女活泼的身影,笼罩在夜色中的脸庞布满温情。
今夜之事孩子们恐怕都没看懂,在场也只有几个大人,或者再加一个谢斐之能看明白点什么,其他人恐怕都当岁岁在逗弄孩子玩耍。
大嫂生出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有问题,这样的事,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若传出去,大嫂还怎么活?
好在一切还有救。
思及此,邹汀兰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小女儿的身影上。不论今晚岁岁是有意如此还是无意为之,这件事都不会传出去。
古语有句话叫慧极必伤,她此刻心里便满是惶恐,害怕老天会收走这个孩子。
不论如何,她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女儿。
谁也不能将她从她身边夺走。
老天爷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