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听说表姑带着小表哥来家里的时候,穗宁正和纪明繁在院子里荡秋千。
翠山院里种了一棵大枣树,已经长了十多年,极为高大茂盛,树冠能盖住一整个中庭,到了秋天能结一树的枣子,纪经天就在树上挂了两个秋千,给两个孩子玩。
兄妹俩刚闹过一场,但又迅速和好如初,换着来推对方,看谁飞得更高。
芳草园的小丫鬟金喜来通报消息,就见枣树下秋千荡漾,秋千上兄妹俩嘻嘻哈哈,不知在笑个什么,听着就叫人觉得热闹。
纪经天怕孩子玩闹不注意,还在秋千下方铺了厚厚一层细沙,专门叫人挖了河沙来仔细筛过的,不见一粒大颗的石子,全都是柔软又细腻的金色砂砾,又在烈日下头暴晒过好几道,哪怕人栽下去也保证不会受伤。
除此之外,院子角落还摆着个木头屋子,小门小窗小烟囱都有,据说那门窗还可以从里推开。
屋里还装了一个小楼梯,连接着木屋旁侧的圆弧形滑梯,从楼梯爬上去后,就能直接从外面滑下来。
木屋不大,大人肯定是钻不进去的,要进去也得弯腰俯首,小孩子却没这个限制,能直直地走进去,在里头玩扮家家,玩累了再去滑滑梯,别提有多快乐了。
整个纪家,也再没有比翠山院更好玩更有童趣的地方了。
老夫人常常为此说二爷不务正业,金喜却觉得二爷细心体贴,对子女多有关爱,与夫人也感情和睦,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
金喜刚一进门,穗宁就眼尖地瞅见她,连忙出声:“金喜!”
祖母院里的丫鬟来做什么?不会是反悔了找她要回砚台的吧!?
穗宁心生警惕,一眨不眨将她望着。
见小女娃一脸防备地盯着自己,金喜忍俊不禁。
岁岁小姐与老夫人之间的官司,身为唐氏的婢女,她自然看得明白。
“岁岁小姐好,奴婢不是专程来找您的。”所以别担心,没你的事,“表小姐带着表少爷来家里了,老夫人叫我来跟你们说一声,稍后记得去东院用饭,也见一见表小姐和表少爷。”
邹汀兰从屋里走出来,恰好听见这话,便回道:“劳烦你带话,我们收拾收拾,一会便过去。”
金喜福一福身,这便走了。
“表姑来了?”
穗宁从秋千上滑下来,奔向娘亲,一双乌眸瞪得大大的,像是极为震惊。
“是啊,你不是早就知道表姑要来吗?”
“感觉好快哦……”
仿佛上次听说表姑要来,还是不久前的事,可回想一下,却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一下子不注意就溜走了。
不过掰掰手指算一算,她的生活过得还是很充实的,比如今天,早上去和祖父发校服,上午听了杜臻讲校服论,然后又被告知自己要去上学,和娘亲见了糕点铺掌柜,中午陪太婆婆散步顺便一起吃了饭,然后睡午觉,下午又去芳草园通报讨上学礼,给禾安做奶茶,傍晚陪自家哥哥玩耍,等会还要去接待表姑参加晚宴……
她才四岁就这么忙了!
穗宁兀自震惊。
邹汀兰警告地看了眼满脸蠢蠢欲动似乎现在就想去瞧瞧客人是什么样的纪明繁,对兄妹俩道:“去屋里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去见表姑,别叫人见了,觉得咱们怠慢失礼。”
穗宁哦了一声,乖乖进屋被红枣伺候着换了衣裳,又重新梳了一下玩得散乱的头发。
依旧梳的双丫髻,发髻上一边多戴了一颗指头大小的珍珠,雪白一粒,点缀在乌发中央,亮闪闪的极为好看。
下方仍挂着五彩丝绦,垂在耳侧,衬着小女孩玉雪白嫩的脸,精致又漂亮。
等三人都收拾好,已是一刻钟后。
穗宁对那位小表哥颇为好奇,虽然是书里的炮灰男配,只出场不到两章就下线了,但这位男配给人的印象很深刻,文中也不乏溢美之词,她早就想见见了。
母子三人相携出门。
此时落日已尽,天光暗淡,虽还看得清路,但红枣与青杏还是各提了一盏灯。
晚宴的地方在东院,离这边远,吃完回来天就晚了,虽是在自己家里,有灯也更方便些。
穿过大花园时,可以望见掩映在梅林里的阁楼一角,一阵幽幽的琴声随风飘来。
“女先生在弹琴!”
那位女先生大概有每日弹琴的习惯,回回都是在傍晚,穗宁听习惯了,下意识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听。
其他人便也就着她的步伐,慢慢地走。
纪明繁却没这个耐心,“弹琴有什么好听的,我去看那个谢斐之!”
话音未落就跑了出去,一眨眼不见影儿了。
穗宁才不管他,自顾自慢吞吞地听琴。
不过弹琴之人似乎也知今日府中要宴宾客,没弹一会便歇了,穗宁听完一曲刚好走出月亮门,进了东院。
她平时很少来东院,一是这边不如西院大,没多少景致可看,二是这边没人可玩,关系也不算太亲,自然容不得她放肆。
况且大祖母周氏体弱,常年缠绵病榻,喜好清净,不便常来打扰。
大伯母小周氏人倒是挺好,性子温和恬淡,不过穗宁与她相处也不多。
表姑纪淑娴是大祖母所出,本就是大房的人,这场宴席便安排在东院里,不过还是从西院的厨房上菜。
穗宁听说这件事,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东院也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时不与西院一起吃。
穗宁以前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厚着脸皮来东院蹭过几顿饭,结果每一餐都是清汤寡水、野菜豆羹之类,不见一点荤腥,几顿吃下来她嘴巴都淡出鸟了,之后再没主动来受过罪。
周氏住的主院叫寒山院,听着就觉得清冷,是大祖父起的名字。
以前这院子叫清福院,他觉得这名字太俗了,俗不可耐。
后来他出家当道士,逢年过节也会回来,就做主改成了寒山院。说是自己哪怕呆在家里,心里也像是住在寒山上,一颗向道之心多么纯粹。
穗宁当时听了,只想呸一声。
抛妻弃子!老不正经!
寒山院内环境清幽,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假山与亭子,倒是很少见到花草树木,即便已是暮春,也瞧不见几分绿意,却是与它的名称颇为相符。
穗宁被自家娘亲牵着走,走着走着就撒开手跑起来。
因为她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小堂姐纪禾安。
“禾安!”
纪禾安一听见声音,立马扭头看过来。
“岁岁!”
姐妹俩碰到一起,立马牵起了小手。
“你娘呢?”穗宁打量她周围,没见到苏氏的影子,只有丫鬟桃花跟在一旁。
禾安说:“她去给祖母帮忙准备晚饭了。”
“你也刚到吗?”
“不是,我一直在等你呢!”
“那我们一起进去吧!”
两个小女娃便手拉着手,高高兴兴地一起进门了。
屋内早已点了灯,数十支灯烛燃烧着发出光亮,驱散了黑暗。
纪淑娴此时正伏在母亲床前泣泪,她回来第一个拜见祖母,之后便径直来见母亲,看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连起身都不能,多年离情之下,泪怎么也止不住。
周氏也才五十多的岁数,比唐氏大不了几岁,看着却比唐氏苍老得多。
头发几乎都已花白,脸上淡得毫无血色,双颊凹陷,形容枯槁。
见到阔别十年之久的女儿,她情绪激动之下也流了两滴泪。
不过之后神情就平复了,她生病得久,大夫嘱咐她不得动情动性,周氏情绪就那么淡了下来,如今颇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感,即便对着女儿,掉两滴泪也算够了。
“你出去吧,家里人都想见见你呢,把听安也带出去,别叫小孩子沾染了病气。要叙旧也不是一时的,听说你要在家多住些时日,以后有的是时候来看娘,先去见你叔叔和婶婶,还有几位嫂嫂与侄子侄女。”
周氏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着,时不时轻咳两声。
“好,我再说两句就出去。娘的病重不重?捡的什么药吃?大夫怎么说?我这回带了府里一位老先生来,他医术精湛,稍后给娘看看。”
周氏淡淡地说:“还是老病,没什么好看的,药也吃了,每天都吃,效果也就那样,能活着就是了。”
纪淑娴闻言又抹了两下泪。
她哪里不知道娘的病根是心病,这病从爹死后就得了,一直没好过。
请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娘是郁结于心、情志不畅,这才忧思成疾。
要想病好,只能解了她的心结。
不说人死不可复生,心结不可解。就说这病生了几十年,早就深入骨髓、病入膏肓,别说治了,还能活着便是幸运。
纪淑娴哭了一场,眼睛都红了,用冷水浸过帕子捂了捂,这才带着儿子出去。
谢斐之安静地跟在娘亲身侧。
他方才也与祖母说了几句话,不过到底是初见,即便知晓那是外祖母,心里也并无多少感伤。
毕竟年纪小,他今年也才八岁,去掉虚岁就是七岁,表面再成熟也是个孩子。
此时出了门,便下意识抬眼张望,去寻那文章里的小表妹。
谢斐之经常被人夸天资聪颖、会读书,是个名副其实的别人家孩子。
他内心也是有些骄傲的,又常常觉得周围的孩童太过幼稚,与自己玩不到一起去,便总有种天才的寂寞。
直到看了外叔祖父写的文章,方才得知原来纪家也有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还是他的小表妹,于是一路都在暗自期待。
恰在这时,迎面走来一对手牵手的小女童,身后跟着各自的丫鬟,正与他四目相对。
谢斐之记性很好,立马将人认了出来。
一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穿湖绿襦裙、脸蛋圆润粉白的女孩子应该就是二舅的女儿纪禾安。
另一个矮个的,穿桃红襦裙、小脸白皙稚嫩,看着四五岁的小女娃,便该是小舅的女儿纪穗宁了。
纪淑娴也看到了两个小侄女,脸上扬起了笑容。
哭哭啼啼见客总是不好,她收拾好情绪,想起自家儿子路上惦念的事,微微侧身小声道:“听安,你瞧,那就是你叔祖父家的两个小表妹,你去认一认,找一找你要的那个。”
谢斐之却抬起头,对娘亲轻声道:“我猜是二妹妹。”
“怎么说?”纪淑娴挑起眉。
小少年却没回答,母子俩与小姐妹也走近了,不方便再说小话。
穗宁与禾安一起对着表姑与小表哥见礼。
刚看见表姑与小表哥的时候,穗宁眼前就是一亮,前世有句话说,漂亮的人就像在发光。
她觉得拿来形容表姑与小表哥再合适不过。
这一对母子俩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表姑长相明艳,小表哥容貌精致雌雄莫辨,都好看得不得了,他们走进屋子里,这昏暗的场景都好像变得明亮起来。
她见母子俩如此,却不知谢斐之看她亦然。
小少年的目光在禾安表妹身上转了一圈,就定在了穗宁身上,再也挪不动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心头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小表妹。
他期盼已久的小表妹。
第一眼看见她,小少年的目光就控制不住地被吸引,也许是小女娃发髻上的珍珠在烛光下闪烁的光芒太亮,也许是那五彩丝绦太绚丽,也或许是她脸上的笑容太灿烂。
谢斐之见过许多其他的女孩儿,就和禾安表妹差不多,千篇一律的沉静默然。
穗宁表妹却截然不同,即便牵着人走,小脚也一踮一踮,步伐雀跃,像只灵动的小鹿。
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仿佛映照着整个屋子里所有的烛火一般亮,又像是倒映着一整片夜空与繁星,总是忽闪忽闪,闪烁着好奇又探究的光芒。
她身上那股鲜活的、朝气的、灵动的气息,就像是朝阳初生下盛开的花,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是那么的令人瞩目。
当她走过来时,这清冷阴暗乃至于有些腐朽的宅子,就好像从里到外整个都活了过来,四处也有了光彩。
谢斐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姐妹俩齐齐喊了声表姑,表姑瞅了自家儿子一眼,笑吟吟地从一边手腕上摘下一个金钏儿来,套在两个小侄女手上。金钏儿打得很细,可以绕成好几圈,哪怕大了也能调一调再戴。
哇,看来这位表姑家庭条件很好啊!出手就是一个金钏儿。
穗宁高兴地收下见面礼,笑眯眯地向表姑说了几句吉利话,比如欢迎表姑回家探亲,又说家里早就在准备啦,大家都很期待他们的到来呢,希望他们多多住些天云云。
说得纪淑娴心情都好了起来,只觉这小丫头年纪小小,却实在会说话,叫人心中慰贴。
禾安只在一旁看着,并不言语。
苏氏教她女孩子要娴雅宁静,在外面少开口,如果有人问到她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微笑就好了。
至于像岁岁那样说话,她是一点也学不来的,只觉得厉害。
纪淑娴打量着两个小侄女,只一面,就将两人的性子看得七七八八。
听安竟然还真猜对了。
大的乖巧安静,并无特殊之处。小的就有意思多了,一说起话来,浑身透着股罕见的机灵劲儿。
恐怕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提出校服论的灵感。
姐妹俩又接着向小表哥行礼。
穗宁对着长辈规规矩矩,面对小表哥就很随意了,大家都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规矩呢?
她飞快地蹲下身,又飞快地站起来。
刚一抬头,就见小表哥正注视着自己,穗宁一点也不怵,直直地回看过去,将这位书里的炮灰男配幼年期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七八岁的小少年,个子已经不低,将近一米二三,一张脸白皙如玉,尤其是一双眉眼生得极好,眼皮纤薄,睫毛密长,瞳仁漆黑,瞧着如画一般。
穗宁看得目不转睛,惊艳都写在脸上。
“这是你们听安表哥。”表姑含笑说。
穗宁扬起小脸,脆生生问:“表哥不是叫谢斐之吗?”
谢斐之:“听安是我的字。”
小少年嗓音清澈,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比一般同龄人咋咋呼呼的模样成熟很多,尤其是穗宁有个哥哥做对比,便显得很斯文有礼,又着一袭深蓝浮云绣锦袍,像个小小君子。
穗宁对他第一印象很不错,之前看书时也觉得他十分无辜,这会便扬起一抹友善的笑容:“那我也有字,我的小名叫岁岁!”
“哪个岁?”谢斐之问。
“岁岁平安的岁!”
岁岁平……安。
小少年黑眸凝视着她,嘴角微抿了抿,牵起一缕笑意,道:“岁岁妹妹好。”
穗宁拉过一旁的禾安:“还有禾安。”
谢斐之这才看向另一位表妹,同样道了一声好。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别,一旁的纪淑娴却是瞧得分明。
作为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当然是最了解的,听安性情向来内敛,很少展露自己的心绪,也少有在乎的东西,方才却一直盯着那小表妹看,眼睛都不曾挪开,实在是叫纪淑娴大开眼界。
女人面上浮现揶揄的笑意,正想逗儿子两句。
“听安,你之前路上不是一直念叨着……”
话才出口,小少年便耳廓发红,微微拧眉看过来,用眼神制止母亲的恶趣味。
不过纪淑娴话还未说完,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便飞快接近。
几个少年人出现在几人的视线里,那响亮的脚步声来自纪明繁,后头还跟着纪明茂、纪明盛两人,不过只有他在跑,纪明盛在后面稳稳当当地走着,看起来很稳重。
“谢斐之在这里!”
瞧见陌生的少年面孔,纪明繁大喊一声。
随后他才发现周围的人,一下子站住脚,双眼亮晶晶地望着纪淑娴,脱口道:“表姑好!表姑,您真好看!”
纪淑娴噗嗤一声笑开。
“你是哪家的孩子呀?”
“我爹爹是纪经天!岁岁是我妹妹!”
纪淑娴并不意外,这些年她也给家里写过不少书信,家中孩子大致什么样子,也都粗略了解过,只不过没想到书信里说不爱读书的小侄子竟是这般模样。
她觉得老二家的这两个小孩都好玩得紧,兄妹俩都嘴甜,还有意思。
见了这两个小家伙,她的心情算是彻底好起来了。
真是两个活宝。
“你们来找斐之做什么?”
纪明盛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向表姑请安,听说斐之表弟读书很是厉害,我们想向他请教功课。”
其实是想跟他比一比,不过主要也是纪明盛想比,纪明繁跟着看热闹。
纪淑娴哦了一声:“那你们问斐之吧。”
她是个很开明的母亲,并不控制自己的孩子,很多事情都由谢斐之自己做决定,而谢斐之也向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叫她多操心。
况且纪淑娴瞧得清楚,听安虽然看着在听他们讲话,目光却时常瞟向那小表妹,恐怕还不愿意跟几个男孩子玩。
果然,听纪明盛问了一遍,谢斐之却说:“马上要用饭了,天也晚了,这时不方便走动,还是待在院里,等长辈一起用饭才合礼。若是有什么问题,白天再讨论岂不更好?”
纪明盛拧了拧眉,心下有些自责。
他太急切了,竟然没想到这个。平时常听祖父夸奖谢斐之,他便一直把这个表弟当做假想敌,这才一时冲动冒冒然过来“讨教”,却不知忘了礼数。
“还是表弟考虑得周到,那就依表弟所言。”他礼貌地举手行礼。
“表哥海涵。”谢斐之回了一礼。
明明还是两个小少年,却偏要装出大人模样。
穗宁在一旁看得有趣。
纪明繁早就不耐烦了,既然没了比试,那就去找其他乐子,便对自家妹妹道:“妹妹,我们去看明华吧!他小小的,可好玩了!”
纪家这一代小辈从明字辈,摘自纪家族谱上的一句训诫之语“逢经明义、知行合一”。
纪明繁他们后接的字都带有草木葳蕤之意,茂、盛、繁、华等,不过纪经言的庶子却是叫纪明聪,与嫡系有所区分。
纪家并不推崇纳妾,纪经言那是无法,外任四五年才纳了一个,十几年才搞出一个庶子,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好的了。
明华便是纪经年的老来子,纪明茂的亲弟弟,那个穗宁怀疑有自闭症的孩子。
一听纪明繁说起,穗宁立马问道:“明华在哪呢?”
“在那边的厢房里,娘亲也在那边!”
听到兄妹俩对话,纪淑娴瞅了自家儿子一眼,笑道:“我们也去看看。”
谢斐之当即跟上,对娘亲眼底的笑意视若无睹。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东厢。
纪经年与小周氏以前便住在这里,古人崇尚天时地利,认为男子适合居东方,有日出东升之意,于是往往儿子住东厢女儿住西厢,还用西厢代指女儿家的闺房。
如今纪经年出家当了道士,便只有小周氏带着儿子在住了。
东厢房内饰素净淡雅,与小周氏给人的感觉一样,她穿着素色的衣裳,头上只插了一只银梳子,看起来很是朴素。
见众人到来,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吩咐丫鬟奉茶,又招待小姑在罗汉床边坐下。
邹汀兰也在一旁陪坐,从未见过的两人又是一番见礼。
几个小辈便没管,只叫他们随意玩耍,端了果盘糕点放在桌上任由取用。
孩子们果然不必招待,一进门就直奔纪明华而去,显然是要玩这个小弟弟。
屋内不远处还有一张床,就铺在地板上,底下垫了厚厚的羊毛毯与绒被,像个榻榻米。床四周围了半米高的木栏杆,木栏上也都缠上了绒布条防撞,里面正有个**个月大的婴儿在爬。
床旁两个小丫鬟跪坐于地,如临大敌地守着婴儿,手里拿着许多布玩偶,小老虎小马小猫等等,一旦婴儿停下来,便用布偶去逗他。
纪明繁拿过一个小鸡布偶,挤上床边,兴冲冲地说:“让我来!让我来!妹妹你看,他可好玩了!”
明华一直在圈子里爬动,偶尔会停下来四处张望,这时就得将布偶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动,晃一会儿他就注意到了,会伸出小手来抓。
抓住了坐下来扯着玩一阵,然后再爬一阵。
周围的人叫他的名字,他也像听不见,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若是不给他布偶,他就会呆一阵,然后瘪一瘪嘴眼看着要哭出来。
纪明繁就这么玩,晃一晃玩偶看他要哭不哭的样子,等他快哭了立马把布偶塞过去,小婴儿就一下子好起来了,脸色变得飞快,又若无其事地玩玩偶。
逗了几个来回,小孩回回如此,像是从不长教训。
纪淑娴看了一阵那孩子,又看向大嫂。
“嫂嫂,大哥今日也不回来见我?”
对于自家大哥做的荒唐事,她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自己十年未归家,他竟也不回来看她这个亲妹子一眼。
小周氏无奈道:“快马遣人去问了,刚才来回说天晚了,就不麻烦了。不过你也别多心,他连我这个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不闻不问。若是想见你哥哥,寻个好天气去城外道观里找就是了。若不愿跑,等到老太太寿诞,他怎么也会回来的,到时也能见。”
纪淑娴听着嫂子淡然的语气,叹了一口气。
“我出嫁的时候,家里还好好的……”
她十年前出嫁,那时纪明茂的痴傻还没人发现,大哥也好好待在家里,娘的病虽难医却也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此时回来,竟满眼物是人非之感。
纪淑娴沉默一阵,又道:“我看明华似是有些懵懂……”
她也是生养过孩子的,如何看不出那孩子有些异常呢?
方才床边围着几人连番逗弄他,他却从没与人对视过,像是根本看不见周围的人一样。
小周氏面上的浅笑隐没了,一丝愁绪再难掩饰地泛了上来。
“大夫说许是语迟。”她踌躇道。
语迟不是病,只是寻常孩童发育较晚的表现,有的孩子两三岁都不会说话,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还是比较常见的,大夫做出这样的判断倒也正常。
话虽如此,可她眉心依旧紧蹙,眼底满是忧虑。
小周氏年纪不小了,尤其大儿子已经没了指望,自然对这个老来子格外上心。
明华基本是她亲自带大的,乳母除了喂奶都不叫沾手,每夜也跟着她一起睡。
为了这个孩子,小周氏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她比谁都清楚,小儿子明华也是有问题的,他的毛病现在还看不出来,可生过一个有病的孩子,她自然而然能够发觉。
她带了他**个月,寻常孩童都会咿咿呀呀喊爹娘了,明华却连人都不会认。
别说认人,他大概连自己叫明华都不清楚。
他从未对身边的人有过任何反应,好像独自活在一个世界中,谁也不能将他从里面拉出来,而她们也走不进去。
难道她生了一个儿子是痴傻,第二个还是吗?
连生两个有病的孩子,即便家里没人说什么,她心里也备受煎熬。外面又会怎么说她呢?会不会觉得是她罪孽深重才生下这样的孩子,丈夫也是因此才出家为道?
连她的娘家都连番来信,说要将她的庶妹送来,只因觉得愧对于纪家。
若不是丈夫早早出家,恐怕东院里又要多出一位小周氏了。
老天为何要这样待她?
想到这里,小周氏便禁不住悲从中来。
有时深夜哄着孩子,怀中婴儿哇哇大哭,小周氏也是满面泪痕,只觉这辈子都没了活头。
甚至想过要不趁着明华还未被发现痴病,带着他一同投井去好了,总好过来这世上一遭,像他大哥一般受那几十年的罪。
小周氏偏过头捂着脸,肩膀耸动片刻,随即用手帕擦拭眼角,将泪都擦干了才转回头,勉强弯了弯唇。
“……倒让你们看笑话了。”
纪淑娴也不再提孩子了,连忙道:“嫂子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也是我的不是,让嫂子伤心了。”
“不打紧。”
邹汀兰只在一旁提起茶壶,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小周氏手中,并不多言语。
小周氏端着茶杯慢慢地啜饮,纪淑娴刚说错话惹了嫂子难过流泪,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三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无话可说,便都被另一边的孩童玩闹声吸引。
只听纪明繁的声音兴致勃勃地传来:“你们说我要是不给他布偶会怎样?”
小男孩虎头虎脑,望着床榻里的小婴儿跃跃欲试。
随即便是丫鬟大惊失色的阻止声。
“不可啊三少爷!小少爷会哭的!”
“哭了再哄一哄就好了!”
“小少爷哄不好,一旦哭了,不哭到晕厥或是力竭便停不下来!”
纪明繁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有这样爱哭的小孩?你别骗我,我妹妹从小就不哭!”
纪明繁比穗宁大三岁,算是从小看着妹妹长大。
他幼时比现在更皮,时常去逗妹妹,趁她还不会走抢她玩具,捏她小脸,还捉过小娃娃的手脚往嘴里塞,装作要吃掉她的样子,或是在她学走路时将她轻轻推倒在地,拿好吃的放在小人儿面前引诱她。
妹妹从来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一脸无语的表情。再默默自个儿爬起来,或是背过身去不理他,丢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小时候的妹妹真可爱!
现在回想起来,纪明繁都觉得好玩。
他下意识以为全天下的小婴儿都和妹妹一样乖巧可爱。
穗宁在旁边听着都无语:“哥哥!你不要乱玩人家小孩!”
她用力扯着袖子将纪明繁拉开。
环顾四周,也就纪明繁这么幼稚玩小孩,纪明盛站得远远的,只在一旁观望,像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样子。
禾安本来跟穗宁挨在一块,也被她哥拉走了。
纪明茂倒是蹲在床边,但明华是他亲弟弟,他也知道明华多难带,便只是看着没上手。
不过让穗宁诧异的是,她竟然在自己身边发现了小表哥谢斐之!
谢斐之一看就是个乖孩子,穗宁以为他和纪明盛差不多,可是他竟然跟她凑在一起!
穗宁惊讶地望着这位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小表哥。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小表哥也将目光从围栏里的小婴儿身上转移开来,投向了她。
“岁岁妹妹?怎么了?”
小少年压低了声,轻轻地问。
明明是在公众场合,这么多人的地方,他放轻了声,给人一种两人在私语的感觉。
穗宁小小摇了下头,举了举手中的一只布偶:“表哥要和明华弟弟玩吗?”
“妹妹想玩吗?”谢斐之仍是低声问。
穗宁认真地道:“我要跟他玩的。”
小表哥那双漂亮的黑眸便定定落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后,眼尾悄然一弯:“妹妹想玩就玩,妹妹开心就好。”
噫!这个小表哥好像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纯良诶!
穗宁暗自嘀咕了一句,但也没再多说。
本来就不熟,试探两句就够了。
她转头将自家哥哥挤到一边去,占据了离小明华最近的位置,手里捏着那只鸭子布偶,缓缓放到小明华眼前。
侍候纪明华的两位丫鬟头上都见了汗。
方才三少爷如混世魔王一般,引得小少爷几次瘪嘴,这回的岁岁小姐更是出了名的古灵精怪,谁知道会不会将小少爷惹哭?
偏这孩子是真的哄不好,哭了便会哭到力竭,嗓子都会哭哑,哭到发不出声,气闭都有一次,整个东院都怕了。
两个丫鬟如临大敌地望着穗宁。
罗汉床上几个大人也都紧张地看着,小周氏更是有些坐不住,又不好直说,毕竟都是孩子。
只好心不在焉地饮茶,想着明华一旦要哭,立马就去抱走。
穗宁却不知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小女娃捏着小白鸭子在小婴儿的面前晃啊晃,明华爬累了,正在那里坐着休息,低着头,垂着眼,玩腿上抓着的一只布偶。
他其实长得很可爱,脸圆眼大,浑身白白胖胖,小周氏将他养得很好,像个福娃。
穗宁晃了将近半分钟,才引来他的注视。
小婴儿视线终于往上抬了抬,目光落在那只白鸭子上。
白色很明亮,也最容易惹人注意。
小婴儿理所当然放弃了怀里的五彩小公鸡,两颗黑眼珠跟着小白鸭转动。
小白鸭往左,他也往左,小白鸭往右,他也往右。
小婴儿脑袋跟着布偶晃动,像个傻傻的呆头鹅,纪明繁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秒就被自家妹妹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闭上了嘴巴。
穗宁的动作很慢,并不急躁。
她慢慢地用布偶抓住小婴儿的注意力,等到小婴儿伸手来抓布偶的时候,她没有像丫鬟们那样直接给他,而是将布偶拉远,小婴儿瘪嘴她便又捏着布偶靠近,一边不断地喊他的名字。
“明华……明华,看姐姐,明华,看我……”
“明华……看这里,明华……”
一次又一次重复呼唤小婴儿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将布偶拿近又远离,拉扯着小婴儿的视线与情绪。
每当他要哭,布偶便近了,每当他伸手,布偶又远了。
小女娃维持着某种平衡,始终没叫他彻底哭出来。
穗宁一直保持着布偶与自己面部的平行,不论拉近拉远,她的脸都与布偶在同一个画面里。她的行为很是奇怪,像是在逗弄孩子,却又充斥着一种怪异感。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玩小孩。
方才见到明华时,穗宁心底已经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明华就是自闭症。
上次见他还是几个月前,症状不明显,如今孩子大了,也就看出来了。
她此刻在做的是从书里看过的自闭症儿童干预方式,也是一次尝试,不知有没有效。
看着她奇异的动作,众人都很是莫名。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四周都静悄悄的,只剩下不断呼唤明华的声音。
小婴儿的目光牢牢被小白鸭子扯住,几次需求得不到满足,他的眼眶已然泛红,晶莹的泪花在眼底闪烁,像是就快要哭出来。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给你,明华……”
小女孩嗓音清脆,稚嫩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自闭症孩子往往智商极高,就像是老天给他关上了一扇门便会另开一扇窗,现代甚至称这一人群为折翼的天使,他肯定能听懂她的话。
果然,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从未将目光投注给他人的小婴儿含着泪光的眼珠迟疑地转了转,落在了小女娃的脸上。
两双同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四目相对,一双清澈见底,一双惶然不安。
如同两抹灵魂的轻柔触碰。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众人眼中。
小周氏蓦然起身,浑身止不住颤抖,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又修了一遍文,发现把纪经年都给打成纪经天了QAQ书里有太多相似的人名,有时候作者会打错,宝子们有看见虫虫及时告诉我哦!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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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