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芳草园内东厢,苏氏正与两个孩子问话。
“今日你们见了表姑,可有好好表现?表姑问了你们什么,与你们说了什么话?”
苏氏坐在榻上,两个孩子坐在下面的藤椅上,不像母子反像上下级,不过双方神色都一如往常,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纪明盛率先开口,将自己见了表姑之后的种种表现都讲了。
“你也见了谢斐之,感觉他如何?”苏氏又问。
“儿子与他说了请教学问,不过当时天晚了,他说明日再来。”
苏氏点点头。
“你祖父说他天资聪颖,很会读书,你比他大几岁,是他表哥,可不能输给他。”
纪明盛端正地应了。
显然他也觉得自己不会输给谢斐之,他毕竟比这位表弟大了四五岁。
苏氏又将目光转向女儿纪禾安。
纪禾安小声说表姑送了她一个金手钏,又将手臂伸出来给母亲看。
苏氏道:“你摘下来,我给你存着,别丢了。”
禾安一声不敢吭,把手钏摘了下来递给母亲。
苏氏又道:“岁岁也有一个吗?”
“我们都有。”
苏氏也不意外,纪淑娴才来,对两家自不可能有所偏颇。
“你们记得要给表姑留个好印象,多讨好讨好表姑,那位谢表姑父要升任苏州府,据说是去当刺史的,往后你们长大了,兴许还能得他帮衬……”
苏氏教导自己的子女。
她向来如此,即便身在老家,也把自己当官太太自居。纪明盛将来肯定也是要像他爹一样当官的,女儿亦是官家小姐,恐怕也能像小姑纪淑云那样嫁进侯府。
苏氏野心十足,她从不甘于一辈子居于这小小的泰安县里。
以后她总会走出去的,即便纪经言不带她出去,她也能靠着儿子出去。
她自信地如是想。
“娘亲,今夜您不在的时候,东厢里发生了一点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纪明盛忽然出声。
“何事?”
纪明盛便将当时的情景一一道来。
“大伯母不知何故当众落泪,儿子本不该背后议论长辈,但还是觉得应该告知母亲,不知伯母是否因我等逗弄明华才如此……”
苏氏想了想,问道:“当时你和你妹妹也跟着逗弄明华了吗?”
纪明盛道:“并无,只是我们也在那里,所以有些担忧。”
苏氏便道:“那就与你们没关系,都是纪明繁与岁岁的错,与我们何干?”
说这话时,苏氏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好了,这件事就交给二房去头疼吧,你们回去休息,以后少与二房接触。尤其是你,禾安。”
禾安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不敢说话,飞快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纪明盛仍留在屋内,脚步未动。
“怎么了?”苏氏问。
纪明盛:“娘亲,我怀疑大伯母落泪事有蹊跷。”
“这话如何说来?”
纪明盛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个子很高,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
他示意娘亲房间里的丫鬟嬷嬷都下去,很快便只剩下母子两人。
“当时我一直看着明繁逗弄明华,却发觉明华像是不会看人一般,不论旁人如何叫他,眼睛都不往人身上瞧,简直像听不见人声,实在是有些古怪。之后大伯母更是落泪,儿子便怀疑明华身上许是有些问题……”
说这话时,纪明盛口气透着犹疑,似乎自己也不确定。
苏氏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明华有病?”
“儿子不敢肯定。”
苏氏眼神惊骇,脑海中却渐渐转过弯来。
“恐怕定是如此!你大伯母向来是个体面人,何故在众人面前落泪?这是被人戳中了伤心事,纪明繁与岁岁逗弄明华,叫大家都看出明华有病,她又怎能忍得住?”
苏氏越说越觉得恐怕这就是真相了,当即对儿子道:“今日这番话,你再不可与旁人说!至于你明华弟弟……此事交给娘亲,娘亲去与你祖母商量,到时为你那可怜的堂弟寻个大夫,也算是帮了她了。”
苏氏想到那位大嫂,语气也是唏嘘不已。
连生两个儿子,本该是有福之人,如今却接连二子胎中带病,说是丧门星都不为过。
“以后你与你妹妹也少去东院,那边兴许有些邪门,你大祖父早逝,大祖母又久病,大伯父更是早早出家,一个堂哥一个堂弟都有病,一整个东院竟然找不出一个健全人,不是什么好地方,离得远些才好。”
面对母亲的嘱咐,纪明盛恭敬应道:“是,儿子知晓了。”
母子二人絮语一番,随后才各自歇息下来,各自不提。
*
此时此刻,翠山院仍亮着灯,灯光透出窗纸,在黑夜中发出蒙蒙黄光。
第一次收到表姑的来信时,还是三月初。
如今却已是三月末了,四月即将到来,南方也有了入夏的征兆。
穗宁坐在自己小榻上,偏头看红枣将床上的冬被抱去衣橱里,换上新的薄被。
邹汀兰在一边给她找夏日里的衣裳,一边把那些不穿的都收捡起来,好好放进一个精致的箱笼里,里面装的都是穗宁前几年换下来的小衣服。
小孩子长得快,今年春日里穿的,等到明年肯定就穿不上了。
像这样积攒下来的旧衣,都已装满了两个箱笼。
“岁岁,你今晚跟大伯母说了什么?”
干着活儿,邹汀兰顺便跟女儿说话。
方才儿子在不好问,如今只有娘俩和身边人,便没什么顾忌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小堂弟的事么……”
穗宁手里捏着一只不规则的小木板碎片,低头看向桌面上拼了一半的木板画,皱眉思索片刻,慎重地将木板放在一个位置上。
小木片上有一些墨痕,一落下去,便与周围的图案吻合起来。
显然,这是一副拼图。
整幅拼图是一副古代的山水画,大片的山与层叠的树林,还有一条几乎没多少痕迹的空白的河,被切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需要斟酌的地方很多。
这是穗宁让爹给自己做的拼图,平时没事就拿出来拼一拼。
这一副已经拼过了,她却又翻出来,是想着明天拿去送给小明华。
如果他是一个小天才的话,拼起来应该不难。
“我自然知晓,只是明华到底是什么病,大家都看不出来,你又是如何与你大伯母说的?”
穗宁从拼图里抬起头,看了眼自家娘亲,思索了一会才说:“娘亲,你知道吗?有的小孩生来就与旁人不同,没法和他人正常交流,仿佛痴傻一般,总是自言自语,他们不是得病了,而是老天爷太爱他们了。”
邹汀兰心头微微一跳,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去坐在小桌对面。
“这话又是如何说的?”
“这种孩子是不属于人间的孩子,老天爷就要收走他们一些东西,叫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不过呢,这种孩子往往很聪明,有着寻常孩童难以企及的头脑。明华弟弟就是这样的孩子。”
穗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
她不希望明华被当做傻小孩,他只是自闭症罢了,自闭症不是病,而是一种先天缺陷。如果他还有其他能力的话,完全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只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还太少了。
邹汀兰并不怀疑女儿的话,而是仔细思索起来。
“你是说,明华或许很聪明,只是无法与人交流?”
穗宁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啦,就是这个道理。我跟大伯母说好了,之后会经常去看望明华弟弟,教她们如何训练他的交流能力。”
邹汀兰闻言,顿时微微瞠目:“能训练吗?”
“当然可以,只要好好训练,明华弟弟也能变好起来,与常人差不了太多的。”
穗宁说这话时语气很是笃定。
因为经过试验,她发现明华的自闭程度并不严重,至少能被外界影响,在干预下也能与人产生交流,情形比她想象的要好多了。
看着女儿笃定的神情,邹汀兰心底却是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方才女儿关于明华的一番说法已然叫她觉得匪夷所思,如今更是惊诧莫名。
心里不由地想,岁岁如此了解老天爷的想法,连明华神仙童子的身份都能看出来,还知晓该怎么训练他叫他变得与常人一样,恐怕岁岁也是从天上下来的小仙童吧?
既然明华这样的神仙童子都要被收走一些东西,那岁岁呢?
岁岁如此健康聪慧,看不出任何缺陷,是不是等到哪一天就会被老天收走?
穗宁说完就去看拼图,看了一会没听见娘亲讲话,纳闷地抬头,就见自家娘亲坐在那里呆呆望着自己,眼眶通红,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水。
穗宁:“!!!”
她吓得手里的拼图碎片都掉了,绕过榻上的小桌板扑到娘亲怀里,慌张地道:“娘亲!”
小女娃慌里慌张去找手帕,没找到,干脆扯着自己的袖子去给娘亲擦眼泪。
“娘亲,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岁岁说错话惹您不开心了?”
穗宁说着说着,眼圈也隐隐红了。
小孩子是很容易受到情绪感染的,比如幼儿园里,一般只要有一个小孩哭,接着就会像传染一样,能将整个班级的孩子都给弄哭。
一旁的红枣与青杏也闻声发现了母女俩的异常,呆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红枣想上前安慰,还是青杏老成一点,将她悄悄拉出了房门。
“夫人心里有事,咱们劝是劝不了的,让小姐去开解吧。”
“可是……”
“没事,你看着吧,等过一会就好了,小姐最会哄人了。”
屋内,邹汀兰一把伸手,揽住女儿软软的小身体,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岁岁,你告诉娘,你是不是也是从天上来的?”
这一份怀疑藏在邹汀兰心里很久,只是她从不敢说出来,怕一旦开口便惊扰了神仙童子,岁岁就要被老天收走了。
而且以前岁岁虽然聪慧,但都是私下里,从不会去外头招摇。
可是近来一个月,她变化那么大,身为母亲的邹汀兰又怎会看不见呢?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岁岁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童子,如今有了明华的事为证,几乎是明着告诉她,她生的就是一个小仙童了!这要邹汀兰如何不害怕?不恐惧?
“以后你是不是也要走?回到老天爷身边去?”
“噗呲!娘亲,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呀!”
邹汀兰正满心惶然之际,耳边忽然传来小女娃忍俊不禁的笑声。
一双柔嫩的小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拭去她的泪珠,怀里的小女儿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娘亲,我不是从天上来的,我是从娘亲肚子里来的,我可不是什么神仙童子,您不要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邹汀兰愣愣看着女儿,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好像突然被挪了开去。
“真的?你不是骗娘?”
“我骗您干什么?娘亲,岁岁保证,这辈子都不会离您而去,我发誓!”
小女娃举起小手,就要发誓。
下一秒就被自家娘亲给拉下来了。
邹汀兰仍是一脸忧虑:“娘亲信你,但你那样聪慧,还知道那么多大家都不懂的东西……”
“那是岁岁的小秘密。”这一点穗宁的确解释不了,毕竟穿越和穿书也太荒谬和离奇了,还有她梦境里那株神奇的善果树,或许说了她娘反而会更加认定她是神仙童子。
因此,穗宁便只好忽悠过去。
“可是娘亲今天这么担心,那岁岁就告诉您好了。”
是的,穗宁觉得这个瞒不过去,一直瞒着恐怕还会叫自家爹娘担心。
她娘多么坚强的一个人,穗宁从没见过邹汀兰哭,可是今天她竟然哭了,就知道大概娘亲一直在担心她,只是从前没说出来罢了。
小女娃心头又酸又涩,一时又暖洋洋的,被父母放在心头,真切爱着的滋味,她第一次这样深刻地体会到。
“娘亲,您知道孟婆汤吗?每个人死后都要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能投胎转世了。”
邹汀兰:“自然听过。”
地府轮回的传说在民间很是流行,尤其是随着佛教传入,基本上街头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穗宁便道:“我上辈子死后,恐怕没有喝多少孟婆汤,还记得一些之前的事。那些不一样的东西,都是我上辈子知晓的,并不是岁岁天生聪慧。”
邹汀兰愕然地睁大眼,眼里还含着泪,惊异地望着自家女儿。
穗宁此时心头亦是惴惴,担心娘亲害怕,担心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然而一阵沉默后,邹汀兰却问:“那岁岁上辈子的爹娘呢?也记得吗?”
这回就换穗宁愕然地看着自家娘亲了。
还以为她娘会问点别的东西,竟然第一个问她上辈子的父母!
邹汀兰抿了抿唇角,正要解释什么。
却见小女娃眉眼抑制不住地耷拉下来,摇了摇头,低落地说:“岁岁上辈子没有爹娘。”
邹汀兰陡然心尖一痛。
她收紧了手臂,更紧地抱住女儿,哑声问:“那岁岁是如何、如何……去世的呢?”
既然岁岁能投胎到自己的肚子里,那上辈子定然已经死了。
邹汀兰只是略微一想,心头便如刀割一般。
即便是上一世,也是她的岁岁呀!也是她心头肉般的女儿呀!
穗宁伸出小小的手臂,环绕住娘亲的脖子,小脸贴着她的颈侧,母女俩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巢穴里互相取暖的鸟儿。
倚靠在母亲宽大温暖的怀抱中,回想起上辈子的那些遗憾,穗宁的心头竟然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她靠在娘亲耳边,小声地道:“十七岁,病死了。岁岁之前没有家人,这辈子就想要一个很好很好的爹娘,老天或许听到了我的许愿,所以叫我遇见了爹爹和娘亲。”
邹汀兰霎时间热泪盈眶,恨不得将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娘亲的心愿,才给我送来岁岁这么好的孩子。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都是爹娘的女儿。”
穗宁吸了吸鼻子,抱紧了娘亲道:“嗯。爹娘也永远是岁岁的爹娘!”
母女俩搂在一起低低絮语许久,直到夜深人静,才平复下来心情。
晚上两人还在一张榻上睡了,邹汀兰都没回屋。
至此,邹汀兰心头那块大石彻底落地,再也没有了那股惶惶不安之感。
至于知晓女儿有宿慧这事,她并不在意。
岁岁也说了,她上辈子没有爹娘。若是有邹汀兰恐怕还要醋一下,担心女儿会怀念上辈子的爹娘,既然都没有,那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邹汀兰也并不问她上一世过得如何,人不能沉浸在过去里,既然已经成了她的女儿,这辈子便是新的开始,过去就叫它过去吧,往事之日不可追。
她也不愿岁岁经常回想过去的事,毕竟那显然不是多么美妙的记忆,徒惹人伤怀。
而穗宁也或许是跟娘亲坦白了自己的身世,没了最后那点顾虑,这一夜睡了无比满足的一觉,无梦到天亮。
醒时正巧见红枣在开窗,窗外一丛翠竹,在微风下沙沙作响。
初夏的暖风吹拂进来,拂过面庞,携来一点不知名的花香。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呢!
“咦,小姐,你床头怎么放着一个锦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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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