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抚冥镇城防司,这个衙门在抚冥镇的东边,距离城门很近,仅仅一条街的距离。衙门两边站着守卫的士兵,右边摆着一面大堂鼓。
他们到了门口,守门的士兵拦住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来办通关文书。”
士兵厉声道:“两个?”
“不是,是他。”边歌拿出自己的文书展示给士兵,“他刚满十八。”
士兵收起戟,放他们进去。
边歌压低声音:“一会儿城防司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你是柔然人,也不要说你是我的奴隶。”
郁栖川点点头。
抚冥镇的城防司长官叫左誉,年纪四十左右,家中有一老一小,老人是他的母亲,年近古稀,他的孩子才三岁,由妻子带着,一家人目前都在抚冥镇生活。
“来者何人?”左誉在堂上问。
“左大人,我是抚冥镇杏林堂的大夫边歌,现在带着我的表亲郁栖川来签通关文书。”边歌呈上自己的通关文书。
左誉打开文书看了看,又抬头看向郁栖川:“表亲今年几何?”
边歌:“他刚满十八。”
“父母呢?”
“他娘亲早死,爹前几日又掉下悬崖,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边歌替他说道。
“嗯,是个可怜的孩子。”左誉眯着眼,从右边的空白文书中抽出一张,在上面填写相关信息,“住所何处?”
“跟我一样。”
左誉很快填写完毕,拿起手边的大印在纸上盖下一个章:“为何他不说话?”
“他是个哑巴,天生不会说话。”边歌接过通关文书,给身后的郁栖川使了个眼色。
郁栖川也配合地打手势,表示自己不会说话。
“唉,可惜了,长得这么俊朗,却是个哑巴。”左誉抬眼又看了一下,“玉树临风,倜傥非常。莫不是南方刘宋来的?”
郁栖川赶忙摆手摇头。
边歌赔着笑脸:“他就是山头一个猎户家的亲戚,哪里是南方的。”
“也是,走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年头身体强健的都上了战场,有去无回,你们残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去找画师画像。”
“多谢左大人。”
离开城防司,边歌把通关文书交给郁栖川:“好好保管,这就是你出入魏国关卡的身份凭证了。”
“是,公子。”他小心地接过那张薄薄的一页黄纸,上面画了一张画像,虽然简单,却勾勒得有模有样的。他把黄纸折了三折,贴身收好。
“你想问什么?问吧。”边歌看得出他心里有些疑惑。
“公子,刚刚那个人说留下来的都是残缺的人,敢问公子哪里残缺?”
边歌看了一眼,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后者靠近了。边歌低头在他耳边说话,热气扑到他耳朵敏感的皮肤上,郁栖川感觉耳朵酥酥痒痒的,胸腔里的心不自觉地多跳了几下,随后他听见耳边传来边歌清亮的嗓音。
“我缺德。”
郁栖川转过脸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疑惑,随后才知道自己被消遣了,赶紧后撤一步,与边歌拉开距离。
边歌只是捧腹大笑,笑得极其放肆。
郁栖川也跟着笑了,他想,这要是放在以前,这个清秀瘦弱的男子就算一百个头也不够他杀,但现在,自己却对他非常宽容。
等笑够了,边歌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郁栖川啊,我告诉你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在抚冥镇,千万不要问这些我们这些不上战场的人到底哪里残缺,这很忌讳。大牛的左腿小时候摔断了,李小爷的左手被柔然人砍了,他可是九死一生才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裁缝铺的王大娘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了。沈大娘的也是,她现在只有一个十岁的小儿子了。”
“不要问,千万不要问。”边歌反复强调这一句话。
“我不问。”郁栖川点点头。
边歌又带着郁栖川到抚冥镇的其他地方走走,抚冥镇城内布局不大,这是个以军事防御为主要功能的城市,所以布局都是考虑以囤粮屯兵为主。
生活在抚冥镇里面的居民有三种构成,一是随军家属,从魏国南部迁来的各种人;第二是原来居住在此地的;第三种是北方放弃游牧定居下来的鲜卑、柔然、东胡、匈奴、羯、氐、羌。总之,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喜欢这里吗?”边歌边走边问。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因为比草原有意思。”
边歌见他坦诚,也就放下了之前的成见:“我告诉你,比草原有意思的地方太多了。长安你知道吗?”
郁栖川点点头:“知道,娘亲以前说过。”
“对啊,长安是大汉的都城,当年宫殿楼台林立,飞阁流丹,玉宇琼楼,放眼可见。长安街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笙歌彻夜,舞袖如云。还有洛阳,洛阳牡丹,名动京城,花开时节,满城飘香,极目所见,尽是鲜研明媚。”
郁栖川点点头。
“唉,我这么描述你肯定想象不出来,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看,长安的月,洛阳的牡丹,秦岭的红枫,蓝关的雪……”边歌走在前面极其得意。
“你看过吗?”郁栖川跟在身后问。
…………
边歌惭愧地说道:“我也没看过,我是听别人说的。”
“谁说的?”
“班固,张衡,他们写了很多歌颂长安和洛阳的诗赋,我也曾听我娘亲说过,她是金陵人,她说她的故乡有一条河,叫秦淮河,特别美。仲春时节,两岸花红柳绿。她乘着兰舟在清澈的水上任小舟随波逐流。两岸歌声悠扬婉转,如黄莺啼鸣。风清气爽,雕梁画栋。河水清澈透亮,游鱼细石清晰可见。到了黄昏,日影斜斜,桥下波光明灭,如梦似幻……”
边歌一边说,一边陷入了儿时的记忆中,眼神飘渺,一会儿似在眼前,一会儿又似在天边,像空中的浮云一样飘忽不定。
跟在后面的郁栖川感觉他的情绪不太对,意识到她不是抚冥镇人,是从南方刘宋过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跑到了北方的边境小城。
“唉,我又说胡话了。”边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而且还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咱们都没去过这些地方,说了也是瞎掰的。以后有机会再亲眼去看看。”
“嗯。”郁栖川只是淡淡地点头。
傍晚回到杏林堂。
郁栖川亲手给边歌奉上了一杯茶。
“不错。”边歌有些受宠若惊,这人还真的在学习怎么当奴隶吗?
茶还没喝完,门口就吵吵嚷嚷的,随后一个人冲进来:“大夫!大夫!快来救命啊!”
“怎么回事?”边歌放下茶,看着面前的断臂男子,这人三十上下,衣着简朴,腰间还缠着一条虎皮裙,一看就是个猎户。
断臂男子普通一声跪下来:“大夫,大夫!您快去看看我哥吧,我哥被老虎咬了腿,现在在外边躺着呢!”
“走,出去看看。”边歌出到门口,看到一个男子躺在地上,左腿已经没了膝盖以下,伤口参差不齐,大腿骨头露出锋利的断口。
“快,把人抬进去。”
郁栖川跟着来的人一起把伤者抬进去。
“来两个人,帮我把这两张桌子拼起来。”郁栖川吩咐。
立即有人把桌子拼起来,郁栖川把伤者放在桌面上。
“郁栖川,把他左腿的裤子裁短。其他无关的人赶紧离开别妨碍我救人。”边歌有条不紊地从药柜中抓去药材。其他来帮忙的人赶紧退出医馆外,剩下孙二一个人在守着他哥哥。
“那个……你叫什么?”边歌捧着一篮子的药材问断臂男子。
“我叫孙二。”
“孙二,去后厨把这些药材煎好,两勺水熬成一碗水,先用大火再用文火,明白吗?”边歌把篮子交给孙二。
“知道。”孙二立即跌跌撞撞地冲进后厨,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他在里面上锅烧水煮药了。
“郁栖川,你按着他,不要让他乱动。”边歌交代,随后自己在腰上围上一块破布,右手拿起剪刀。
郁栖川按住伤者的手不让他乱动,但看到拿起剪刀的边歌,他下意识地加大了力气。
“一会儿我要把他这截锋利的骨头剪掉,你按住了,千万不要让他乱动。”
“是,公子。”郁栖川再次加大了手中的力气,手臂青筋暴起,骨节苍白,但一用力,腹部的伤又隐隐作痛,他只希望这个大夫能速战速决。
边歌先是用布条将伤口上围扎了一圈,压住伤口减少流血量,随后拿起剪刀在骨头上剪下去。
“啊啊——”伤者被痛醒,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叫声。
“哥——”孙二从后厨跑出来,只见自家的大哥被人按在桌面上,另一个人拿着剪刀像是要开膛破肚一样,他都快要被吓傻了,双腿发软,扶助门框。
“药煎好了吗?”边歌头也不抬地问。
“没……没……还……要等一会儿。”他赶紧回到后厨去,一边熬药一边给他家哥哥祈祷,心里七上八下的。
孙大疼晕过去了!
然而第二剪刀下去,孙大又疼醒了,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郁栖川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整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孙大:“公子,快好了吗?”
“还没呢!骨头太硬,剪不断。”边歌没有注意到郁栖川的异常,还在小心翼翼地处理锋利的断骨。
第三下孙大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本能的挣扎,全身疯狂地抖动着,双手在空中乱抓。
“他怎么了?”郁栖川已经快压不住了。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边歌双手压着剪刀,使尽全身力气想把断骨剪平。
挣扎……挣扎……按住……按住……挣扎……按住……
哐当一声,金属坠落地面的声音传来。
边歌往后打了个趔趄,她的右手被锋利的断骨划开了一个口子,血如泉涌。
郁栖川放开伤员,赶紧跑到边歌的身边查看情况。
边歌的左手抓着右手皱着眉头责怪道:“不是叫你按住吗?别让他乱动,我的手!疼死我了!”
“对不起,我帮你处理伤口。”
“不用。赶紧先把这个伤员给处理了,不然要砸我招牌的!”孙大的断骨已经被处理了一小截,剩下的边歌也没有办法了。
“还要处理这根突出来的骨头吗?”郁栖川抿了抿嘴唇然后才开口问。
“当然,只是我现在动不了了。”
郁栖川二话不说,直接从靴子里抽出弯月一样的匕首,手起刀落,将突出来的骨头削下来了。孙大一动不动地躺着,确确实实疼晕过去了。
“早知道让你来。”边歌看着平整的口子,忍不住赞叹,随后立即朝后厨喊,“孙二,好了没?”
“好了,好了!”
“好了就赶紧拿出来。”边歌让郁栖川给伤员敷药,先倒止血的药粉,然后再上金疮药,再辅助化瘀止疼的药,最后绑上纱布包扎伤口。
孙二端着一碗药出来:“大夫,药来了。俺哥哥咋样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只是暂时疼晕过去而已。一会儿他醒了,药也凉了,你就给他喝下去就好。”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孙二说着看到了大夫右手的口子,顿时心中更加惭愧,就要下跪磕头。
“唉,别磕头了,也别谢了。我这杏林堂是要收钱的。你大哥伤口处理的费用五十文钱,这服药三十文钱,一共八十文钱。日后还要视情况外敷加内服,每副药三十文钱。你看着办吧。”边歌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
郁栖川拿着剩下的伤药单膝跪在边歌的右边,她把药粉洒到伤口上,随后用布巾擦拭干净周边的血,再缠上纱布。
“我这就回去凑钱,大夫你多宽限几天,行不?”
“别啰嗦,赶紧去凑钱。”边歌皱着眉头。
“多谢大夫。”孙二立即离开。
边歌看着自己的右手,满脸的委屈和难过:“我的手!我的手还没跟你收钱呢!”
郁栖川低着头:“会好。”。
“我知道会好,但是疼啊!郁栖川,你刚刚为什么松手?”
“我……”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右腹部的伤口。
边歌的视线也落到了那里,只见灰蓝色衣裳变成了黑色:“你……伤口裂开了?”
“嗯。”郁栖川咬着牙点点头。
“拿些药自己去处理伤口。”边歌扭头看出外面,不想再说这件事。确实不能怪任何人。
郁栖川站起来,拿了两瓶止血的药,默默走回里屋。
忙完这一出,边歌伤了一只手,还是右手,今后开药单只能靠郁栖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