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歌 第4章 柔然人

“喏，”边歌将手中的黄纸扔下去，睥睨着底下的人，郁栖川走过去在梯子下方捡起黄纸，仰头看着她，“我在上面念药名，你写。”

“是，公子。”他走到诊台旁边坐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提笔准备。

“川穹。”他写下了川穹。

“川贝母。”他写下三个字。

茯苓、白术、桔梗、石斛……

边歌检查完所有的药柜之后，从梯子上下来，拍拍双手的灰尘，走到郁栖川身旁。

毛笔一勾，一点，最后一个字完成，郁栖川站起来装作非常恭敬地双手奉上药单：“公子，写好了。”

边歌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确认没有错之后：“嗯，可以了。字写得不错，谁教你的？”

“先生。”

边歌颇为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柔然青年：“能请得起先生的地位可不低，你先生叫什么？”

“树黎羽称。”

树黎羽称？边歌暗自记下了这个奇特的名字：“他是你们柔然人吗？”

“算是吧，他是鲜卑人，在长安游学十年才回到柔然。他在柔然开了一个汉学堂，所有柔然鲜卑子弟都可以去听他讲课。”

“难怪。”边歌坐在板凳上，斟了一杯水，“你还会什么？”

郁栖川低下头，虽然尽量模仿他以前见到的奴隶，但模仿得很拙劣，身上的傲气刻意被压制，反而显得变扭。

“以后不用这么可以拘束，你平时怎么样说话就怎么样说话吧。”边歌看了一眼。

“真的？”

“真的。”

“不会给你惹麻烦吗？”

“不会。你表现得正常一点，不会有人怀疑你是柔然人。”

“好。”他把身板挺直了，目光看着边歌，“我还会刀剑、骑马、摔跤、射箭、杀人……”

“停，有没有不那么打打杀杀的？”边歌打断他的话。

郁栖川想了想：“放羊，写字，笛子。”他除了打打杀杀，会的东西不多。

“诶，吹笛子不错，改天你吹给我听听。”边歌站起来，走到门口，忽而回头看了一眼郁栖川，后者还穿着一件白色里衣，身子单薄，脸色虽不似之前那般苍白，但也还是有些虚弱之态。

郁栖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并无不妥：“如何？”

“我找一套我的旧衣裳给你，等等。”她走到郁栖川的身边比量身高，发现这个年仅十八岁的青年竟然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到郁栖川的下巴位置，每次看这个柔然青年，都要仰起头来，“你……今年十八？”

郁栖川点点头：“下个月满十八。”

“嗯嗯，”边歌虽然知道草原上的人比较高，但没想到这个没满十八岁的青年竟然这么高，再过个两三年，确实能压她一头。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勉强挤出一丝笑，“我的衣裳可能不适合你穿，但由于啊……目前医馆的收入非常少，连我自己也过得异常拮据，所以只能委屈你穿我的旧衣裳了。”其实那些并不是她的衣裳，都是过去杏林堂那些帮工不要的破衣裳。

郁栖川点点头：“你是主人，我听你的。”

边歌在心里打着算盘，白捡的这个便宜货应该能干很多事情，虽然吃得多一点，但一餐一文钱来算的话，他挑水，洗衣，做饭，采药，烧火，劈柴都是能干的，而我只需要坐诊收账就好。

自己手里还有四枚戒指，改天拿去当了，应该也能换不少钱。这样一番打算下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白捡了好处！

等边歌再次从里屋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件灰蓝色袍子，袍子外观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去试试，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件了。等我医馆赚钱了，再给你做一套衣裳。”

“是。公子。”郁栖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嫌弃，他非常平静地拿了衣裳进入里屋更换。

不到半刻的功夫，他从里面出来了，长身玉立，一身灰蓝色袍子妥帖称身，里面露出一层雪白色里衣，腰上缠着棕色绑带。

边歌抚掌走过来，绕着郁栖川走了一圈，细细打量：“哎呀，你真是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听到边歌的夸奖，郁栖川第一次露出了笑。

“原来你会笑啊！”边歌走过来伫立在他面前，抬手按住对方的嘴角，做成笑的样子，“不要吝啬你的笑容，在杏林堂当伙计呢，要热情，要有耐心，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笑，不要整天摆着一个哭丧脸，会吓跑客人……哦不，会吓跑病人的！”

“是，公子。”

“还有啊，当伙计呢，嘴巴也要甜一点。”

“是。”

边歌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直接把话讲明白：“你应该想问，怎么样甜呢？”

郁栖川点点头。

“我告诉你啊，有人进门，你要迎上去，问他有些什么需要的，如果看来人腿脚不方便，大胆地上前搀扶。见了老的男人要叫伯伯，见了老的女人要叫奶奶或是婆婆，见了稍微年轻的要叫婶子或是夫人，见了小的女孩子叫小妹妹，叫了小的男孩子要叫小兄弟。”

郁栖川点点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见了当官的要叫大人，见了当兵的管他叫军爷。”边歌揉揉太阳穴，她不知道对方到底能不能理解，“反正到时候你要是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就不要说话，由我来应付就成。”

“嗯。”郁栖川再次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这些我娘亲都教过。”

“呃？”边歌扶额苦笑不得：“早说啊，这样我就不用浪费这么多的口舌了。哦，对了，好好干，等我们的医馆挣了钱，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边歌最后还不忘给他画一个大饼。

谁知道郁栖川也实诚，慢慢吐出一句话：“我是你的奴隶，这些不用给我。”

边歌在心里默默感叹：这家伙还真是守信用，不过说归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偷走狼牙呢？

“这件事就不说了，来，我带你去办通关文书，再带你去街坊邻居那里转转，认识认识。”边歌抓起郁栖川的手出门。

右边第一家铺子是沈大娘的馄饨铺子，此时正值午时，馄饨摊上坐了两三个人正在吃饭，沈大娘也正在捞锅里的馄饨。水雾缭绕，把沈大娘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沈大娘，看看我给你带谁来了？”边歌路过馄饨摊，站在灶台前，这么一喊，不仅是沈大娘听到了，连吃馄饨的客人也好奇地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看到了一个衣着普通却仿佛天人的男子，他们甚至都忘了嘴里的馄饨。

“哎呀！边大夫，你这是从哪儿捡回来的郎君，真是长着一张俊俏的小脸！”沈大娘一看这位小伙子，心里赞叹不止。“我活了大半辈子了，真是头一遭见到这样标致的人物！”

“沈大娘，您可别说笑了。他叫郁栖川，您叫他小川就成，日后会在我的杏林堂当个伙计儿！”说完，边歌立即向郁栖川道，“这是沈大娘。”

郁栖川立即拱手喊道：“沈大娘好！”

“不错，这小伙子，人不仅长得好，连话也说得好！小川啊，以后肚子饿了，可以随时来沈大娘的摊子吃馄饨。”

郁栖川道：“谢谢沈大娘。”

“沈大娘，他的病还没好呢，我带他出去走走，顺便办张通关文书。”

“这样啊，那快去吧。”

边歌走在前面，给郁栖川介绍这条街上的铺子，这次主要是介绍里面的老板和伙计。郁栖川有些眼花缭乱，她把周围的铺子都瞟了一眼，根本认不出那么多人，但边歌说的很详细认真，他也就认真听，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

清风酒坊的张大爷弓着腰在柜台里记账，他家酒坊几乎天天是座无虚席，整条街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喝他家的酒。无他，只是酒够浓烈醇厚。而且凭良心做生意，自然多回头客。

相比较之下，对面的李小爷的朝阳酒馆就少人一点，郁栖川看到里面喝酒的大多是外地装扮的客人，其中尤其是胡人居多。

边歌说道：“这里的酒种类多，吸引多地商贩，而且他们这些多半只是来喝一次，李小爷做的也是一次买卖。”

这一次买卖，就是只有一次买卖成立，之后不会再有回头客，李小爷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能宰一个是一个。

“嘿，边大夫，来两个包子吗？新鲜刚出炉的！可香了！”

卖包子的大牛喊到，他今年大约二十五岁，与边歌从小在抚冥镇长大，生得五大三粗，一身的蛮力，嗓门尤其大，早上一声“卖包子咧——”能够把整条街的人都唤醒。

当大牛的喊声喊完之后，就是各家鸡啼的声音。所以大牛这个醒得比鸡早的人在这条街又有一个外号“一唱白”。

“大牛，下次再买你家包子。”

“边歌，你带的这个是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

“哦，他叫郁栖川，你可以叫他小川，他是我杏林堂新来的伙计，帮我跑腿儿的！”

“哦！早叫你招一个伙计儿了！每次我有事去找你，你都不在，想卖点跌打药都找不到人！”大牛盖上笼屉，走到旁边揉面团。

“大牛，你哪儿伤着了？”边歌问。

“唉，不是很严重，上房补屋顶，摔下来扭了腰。上次去找你，结果你那个小店歇业了！沈大娘说你去采药去了！”

“我帮你看看？”边歌伸手要给他搭脉诊治。

“喏。”大牛伸手过来，手掌白白的，都是面粉。

边歌：“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了，差不多好了。”大牛嘿嘿一笑，“不用治了，我年轻，身体好的快！”

裁缝铺的王娘子正坐在门口缝补衣裳，她的绸缎店里站着三个胡人，都在看她家的绸缎。

边歌压低了声音：“王大娘子的绸缎料子很好，她做衣服的手艺也不错，改天要是有钱了，我带你来做一身合适的衣裳。”

“嗯，我听你的。”郁栖川朝里面瞟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胡人的时候神色有些轻微的变化，他皱着眉头立即反手拽着边歌，低头，匆匆离开。

“怎么了？”边歌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三个胡人穿着差不多，都带着一顶羊绒帽。

“有个柔然人混在里面。”郁栖川走远了裁缝铺后才松了口气。

“是来找你的？你该不会真的偷了什么东西吧？”边歌想到了四枚戒指，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这一个不到十八岁的青年怎么会有呢？如果是偷来的，那就不能变卖出去了，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郁栖川平静道：“我没有。”

“那你老实交代，你为什么会受伤？”

“我……”郁栖川低着头，咬着下唇。

“你是我奴隶对吗？”

郁栖川点点头。

“在你们那里，奴隶就不能有秘密瞒着主人对吗？”

郁栖川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

“所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我……我族里发生了内乱，我是逃出来的。”郁栖川说了一句话。

边歌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找不出什么破绽，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柔然的军队实力确实有些逊色了，攻势也不像原先来得猛烈。“所以他们是来追杀你的？”

郁栖川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话，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逃出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重要的东西？”

郁栖川陷入回忆中，他慢慢抬起左手凝视除了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我戴了四个戒指……但是在我昏迷的时候，有个人抢走了，他好像还踢了我一脚。”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捂着伤口，似乎回忆会让他本能地感受到伤口的痛楚。

“你那四个戒指是干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四个金戒指。”郁栖川低头看着地面，尽力克制自己的疼痛。

边歌看着他疼痛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踹人的是她，偷走戒指的也是她，最后忽悠人家卖身为奴的也是她。她实在是一个黑心大夫。

“算了算了，不要想了，这些柔然人，咱们躲远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