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还没有醒过来,她打开杏林堂的大门,外面已经天黑了,只剩下寂寥的大街。
她站在门口想,自己是不是对郁栖川太冷漠了?想起那个落寞的背影,她从锦囊里拿出郁栖川的狼牙,手中的狼牙跟天上的月亮一个形状,都是弯弯的,洁白如玉。
背后传来一声“公子。”他有些慌张,庆幸自己没有把戒指拿出来。回头看到郁栖川虽然换了药,但外面披着的还是那件染血的灰蓝色外衣。
“你好点了没?”
郁栖川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到边歌手中的狼牙上。
“你去衣柜里找件外衣换上,我们等一下去刘大婶家吃碗面。”
“是,公子。”郁栖川又折返回去,脸上没有任何的不悦。
不一会儿,郁栖川再次出来了,这次他挑了一件又旧又破的黑色外衣。那是很久之前边歌的爹爹穿的,虽然爹爹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她舍不得扔,就放在柜子里当压箱底的东西。
边歌看到这件衣裳心情顿时跌落到谷底,她冷冷地讥讽道:“你可真会挑啊!这么破的一件你就挑出来穿?”
“公子,我不用穿太好的。”
“哼!你这当奴隶的似乎当得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啊!”边歌攥紧了手中的狼牙。
郁栖川不知道她为何情绪变化这么大:“公子,你要是不喜欢我穿这件,我回去换?”
“不了,穿着罢!”她走出门往西街走,到了一家面馆,里面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只剩下刘大婶在洒扫地面。暗黄的烛光跳动着,微弱的灯光从面馆里照出来,落到地上,寂寥而又无助。
“刘大婶子,我来晚了!还有面吗?”边歌还没有踏入门便问道。
“有,别人来是没有的,只要是边大夫你来,就肯定有。”刘大婶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看起来却像六十岁一样,她是个寡妇,前后嫁过三个丈夫,但是三个都战死了,现在她没有孩子,只能一个人过活。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走到灶台边,“跟往常一样吗?”
“一样,多加一碗。”
郁栖川跟在边歌身后走进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他坐在边歌的对面。
“边大夫,带了朋友来?”刘大婶的眼睛不太好,远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
“嗯,是杏林堂新招来的伙计。”
“哦,那就好,有个人帮你分担一下杏林堂的工作也是好的。想当年你娘跟我也是好姐妹,她一个人支撑整个杏林堂,才累垮了身子,你可不要走上她的老路啊!注意身体。”刘大婶捞起了一碗面条,接着捞第二碗。
郁栖川听着也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娘亲还在北方的草原上,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刘大婶,你也是,不要太操劳了。”边歌看到刘大婶端了两碗面过来,赶忙让她放下,自己接过来,“刘大婶子,你的眼睛近来可有好转?”
“唉,别说了,我这双眼睛啊,时好时不好,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的就远,天气不好的时候就看不到。现在天黑了,我基本上就是一个瞎老婆子!”郁栖川扶着她过来坐下。
“这位是杏林堂新招的伙计?我看看。”刘大婶使劲儿睁大了眼睛看眼前的人,但无奈看到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楚,想来应该是个能干的人。”
“还行。”边歌回答,她左手拿着筷子卷起面条。
“他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哑巴?”
“不是。刘大婶,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郁栖川看着眼前这个瞎眼老婆子,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全白了,眼睛周边都是黑眼圈,由于哭得太多,把眼睛哭瞎了。
刘大婶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孩子……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说呢?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八。”
“哦,还没到十八。这人呐,说话是最重要的。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心思,都能从话里听出来。有的人很会说话,说话的时候尽捡些好听的话来说,可真正到需要他的时候,又找不着他的人。你可千万不要做这种人。”
“嗯,我明白。”
“说话靠的是真诚,世界上只有真诚才能永远地打动人,让别人信任你。比如这个小子,边大夫,你最真诚。”
边歌抬头:“我哪里真诚?”
“不用狡辩,你就是我们这条街最真诚的一个人。”
“刘大婶,你别这么夸我了。”边歌有些脸红。
“边大夫,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天天把钱挂在嘴边,事实上不是你有多爱钱,只是你穷怕了。爱钱不是错,这世界上有谁不爱钱,但是他们都不如你真诚。只有你天天把爱钱挂在嘴边,这不是真诚是什么?”刘大婶和蔼地笑着。
边歌埋头吃面。
刘大婶继续对郁栖川说:“你跟着边大夫应该能学会很多,不用担心未来会怎么样,你只是太年轻了!”
“嗯。我明白。”郁栖川点点头,在说话的空档,他已经把面吃完了。
“好了,刘大婶,下次再来你这儿吃。我那儿还有个病人。”边歌拿出两枚铜钱放在桌面上。
“边大夫,注意休息。”刘大婶说道,“小川,有空常过来玩。”
“嗯,我会的,多谢刘大婶。”
郁栖川跟着边歌回去,街道上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初夏的风开始渐渐变得闷热起来,吹不散白日的暑气。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凸起的石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跟上了边歌。
杏林堂,孙大还没有醒。
边歌走过去给伤员把了一下脉象:“脉象平稳,有点虚浮,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你去把里屋的被子拿出来给他盖着。”
“是。”郁栖川走进里屋,把被子抱出来,给伤员盖上,同时又拿了个东西枕在孙大的脖颈下。
边歌走进里屋,郁栖川跟在后面进去站在旁边,等着对方吩咐。
…………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内室充斥着一片寂静。
边歌看着他问道:“你跟着我进来做什么?”
郁栖川开口:“公子,我服侍你就寝。”郁栖川说着就要走上前来帮边歌宽衣。
边歌赶紧双手抱住自己,挡住走过来的郁栖川:“别!不用了!不用了!你赶紧出去吧!”
“真的不用吗?”郁栖川问道。
“不用,我有事会叫你。你不用这么勤快。”
郁栖川以为她是不敢使唤自己,便解释道:“公子,我是你的奴隶,你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不会有怨言的。”
“我知道,我有事要你做的时候会叫你。没有叫你,你不要进来!”边歌说道。
郁栖川看着自己有些奇怪的主人,以为是地方习俗不同,比较内敛,便慢慢退出去。
他走到外堂,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打地铺。一边闭眼休息,一边静静地听屋里的动静,生怕边歌半夜有事情叫他,他没有听到。
大约一个时辰后,内堂已经没有了翻身的动静,他知道边歌已经睡着了,才慢慢放松身体入睡。
一夜无梦,他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睁开眼,腹部的伤没有昨天那样疼,他知道再过十天左右就能痊愈了。
他机械地转动脖子,早早地起来。起来之后,他掀开门帘,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边歌还没有睡醒。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他这个主人的容貌,现在看来,还是挺耐看的,眉清目秀,纤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睑上,像蝉翼在阳光下的投影。虽然边歌跟他说年纪三十,但从容貌上却看不出三十的样子。
睡梦中的边歌在嗫嚅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但时而皱眉,时而有些难过。
郁栖川慢慢讲身体挪近,侧耳倾听对方在说什么。他隐隐约约只听到了两个字:羽叔……
羽叔?于叔?还是余叔?郁栖川听得不真切,不确定是哪个。他扭头看去的时候,发现边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睁开伊始还是朦朦胧胧的,仿佛带着雾水,但渐渐清明后,他的心漏跳了一下:完了!偷听被抓到了!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动作,就先被边歌欺身压上来,左手掐住对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小狼崽,我可是早先告诉过你,我缺德,对吧?”
两人四目相对。
郁栖川点头,他的双手放在身侧,没有动。
“信不信我先杀了你?”边歌说道。
郁栖川点头。
边歌直接攥起拳头朝对方的鼻梁砸去,郁栖川的身体没有动,硬生生地挨了边歌这一拳头,不过边歌虽然用尽了力气,无奈是左手,本身又是个女孩子,力气不大,伤害也不多。
郁栖川只是轻微地闷哼了一声,鼻子有些生疼!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旋即心跳不止,呼吸急促,他安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裳,心里头十分紧张。
边歌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她有些气愤地说道:“你是笨蛋吗?!看见别人打你,你不会躲开吗?”
他听到边歌的询问,睁开双眼,他不知道边歌为什么这么生气:“你是主人,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躲开的。”
边歌真的是拿他没办法了:“说实话,你心里头乐意吗?”
……
郁栖川犹豫了一会儿,心里闪过刘大婶的话,要真诚地说话。
他摇摇头表示不乐意。
“我娘亲说过,别人打你,要是没有正当的理由,就要反抗。但是你是我主人,你打我有正当理由,我不应该反抗的。”
边歌愣了一下,她确实没有预料到郁栖川会这样回答。她抬手勾了一下对方的鼻子:“你娘亲说的对。”说完,她便起身离开,去看看大堂的伤员孙大。
郁栖川从床上爬起来,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思考刚刚边歌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杏林堂,大堂。
孙大已经醒了,他看到从里屋走出来的边歌下意识喊了声:“大夫。”
“嗯,感觉怎么样?”边歌瞥了一眼,碗里的药已经喝完了。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哎,先别着急着谢,赶紧把钱付清了才是正事。”边歌拿起算盘当着孙大的面打起来,“昨日伤口处理费八十文,一贴药三十文,回去之后外敷加服用的药先开三天的量,每天三十文,一共两百文钱。”
孙大听了这个数,脸色更加惨白:“大夫,这么贵嘛?能不能行行好,便宜点?”
“唉,”边歌叹了口气,举起自己受伤的右手,“我也想给你便宜点,但是近来要打仗了,很多外地的药材能进不了城,军队里征收的量也加大,现在药材贵呐!而且,我还没有算上你把我受弄伤的事。”
孙大听了,也是一脸羞愧,他低头看到自己平整的伤口,便知道那根突出来的锋利骨头,已经被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夫给削掉了,这样不至于日后把自己戳伤。
“大夫,您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不会忘记。钱呢,现在一时间我也凑不齐,不如多给些时日,我和弟弟多去猎些野物,换了钱再来还你药费?”
“行啊,不过空口无凭,还是得签字画押才行?”
“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夫,您立个字据吧。”
边歌拿了张纸,用左手捻起毛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不能看。
“郁栖川!”他朝里屋喊了一声,“还不赶紧滚出来!”
一个叫郁栖川的年轻男子掀开门帘从里面出来,大步流星地走到边歌身边,那容貌简直世间罕见,把坐在一旁的孙大看得目瞪口呆。
“公子。”
“你写。”边歌把手中的毛笔递给他。
“嗯,写什么?”郁栖川拿着笔,坐姿笔直,等着边歌开口。
“我孙大承诺一定在一年之内付清杏林堂老板边歌的医药费,共计两百文钱。”边歌看着孙大,“一年可以付清吗?”
孙大点头如捣蒜:“能,能,一定能!”
“画押吧。按个手印。”郁栖川按照边歌的吩咐,把字据拿给孙大,后者在伤口上蘸了些血按在字据下方。
“郁栖川,照着昨天的药方给他抓三副药。”
“是,公子。”郁栖川手脚麻利,在药柜前来回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把三副药都抓好了,抓好之后又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