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歌 第16章 不可医

“那……刚刚那匹马还有马上的人？”

“是假人，一件衣服而已。”

“衣服？赶紧走赶紧走！”边歌一听是件衣服而已，便意识到时间不多，不消一个时辰，那些柔然人追过去的时候，就会知道白马上的不是人。“走！赶紧走！”

两人一口气跑回了城里。

回到杏林堂，边歌还谨慎地站在门口，探出头朝大街观察，看看柔然人有没有追过来，确认没有危险后，她才松下来，摸着胸口顺顺气：“郁栖川，帮我倒杯茶！好险啊！采个药都能遇到柔然人，刚刚实在太危险了。”

郁栖川斟好茶放到她面前：“公子，你跑得还真快。”

“那是自然！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大夫，遇到你们柔然人不跑还能咋地？逃跑有理，小民无罪。哎，郁栖川，最近这段时间咱们可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是有柔然人来我杏林堂，你就赶紧躲起来，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郁栖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中原大夫，原本就白皙细腻的皮肤，此刻泛着浅红，像三月里的桃花。他忽而想起当初老师树黎羽称教他的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什么？”边歌没有听清。

“没……没事，想起一点以前事情而已。”郁栖川赶紧驱散自己脑中的念头，他看着这个胆小又好钱的大夫，明明知道自己在杏林堂会给他带来麻烦，他竟然还这样保护自己，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愧疚，也许自己真的在拖累她。

“对了，你跟我说说阿史那耶橪是个什么样的人？”边歌要歇歇气。

“他……”郁栖川想了想，他自己也没怎么见过这个阿史那耶橪，很多事情都是听说的，“他是最近才成为阿史那部族的族长，以前听人说他很是严酷，治军严格，凡是违背军令的士兵都会直接杀掉，因此他的军队和部族又被称为铁军，他本人是阿史那部族第一勇士。他妹妹阿史那明珠嫁给我大哥，就是现在的柔然大汗，被封为王妃。”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郁栖川仔细看看边歌，发现边歌的衣裳破了，“你的衣裳怎么破了？”

“这不是给你传消息吗？但是又找不到纸笔，就撕下了一片布！不碍事！不碍事的！”边歌想想还是不说布条的事情了，应该没有人捡到。“我有点累，去里屋休息一会儿，你替我看会儿店，要是有病人来，赶紧来叫醒我。”边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摸摸后颈和肩胛，浑身酸痛。

“是，公子。”

边歌刚掀开帘子，右脚还未跨进里屋，她又回头看着坐在诊台旁边的郁栖川：“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你帮我把篓子里的草药分一下类，拿出去晒干。”

“好。”郁栖川蹲在药篓旁边，把今日采来的药分类放着，之后就是晒干存放。

病好的宋子玉来还书，他走进门只看到郁栖川蹲在地上捡草药：“小川哥哥，你在干什么呢？”

“分草药。”郁栖川抬头看了一下他手中的书，“你看完了？”

“嗯，看完了。”宋子玉将《神农本草经》双手递给郁栖川。

郁栖川则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随后将宋子玉手中的书拿过来，走到柜台下，从里面找出了前几日抄好的医书。

“这些拿去看，看不懂的再来问。”

“我可以现在就问吗？我之前看的还有好多不懂。”宋子玉睁着大大的眼睛问。

郁栖川朝里屋的门帘看了一眼，随后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行，你下次再问，边大夫现在有些累了，正在休息。”

“哦，好吧。那我先拿书回去看。”宋子玉拿走了剩下的四本书。

看着宋子玉离开的背影，郁栖川心里反倒有些惶恐，他没有问过边歌的意见就直接拒绝了别人，这样越俎代庖是不是不太好？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门帘，青黑色的门帘正被微风吹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拉扯着。他安慰自己：没事，公子他累了，我在帮他。

他拿起《神农本草经》翻了几页，边歌的娘亲在上面做了很多详细的批注，每一句都依照自己的实践经历补上了理解，而且她的隶书写得极其端庄柔美，让看到的人仿佛如沐春风，赏心悦目。

他忍不住继续翻下去，翻到扉页，他看到了一行与边丽华不一样的字迹，上面的内容是：疾病犹有药，相思不可医。落款是一个字羽。这个字迹很眼熟，郁栖川心中再次留下了一个疑问：这个羽会是谁？

郁栖川虽然疑惑，但也不会现在就去把边歌拉起来询问。他分完了草药，拿到后院里晒。出到前堂，静静地守在诊台前。

日影迟迟，门口的行人来来往往，听着屋外的蝉鸣，他也忍不住有些犯困。没有病人来的时候，杏林堂是非常无聊的。

他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杏林堂的摆设，简单至极，杏林堂的墙壁都是用土砖，干草，泥浆混着其他的东西糊起来的，墙面还有不少毛毛躁躁的干草突出来。正对大门的一面墙放着药柜，药柜很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药柜又分成了好几百个小抽屉，每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味药材。底下的是常用的药，如甘草、陈皮、桂枝、牛蒡……顶上的是不常用的。

在药柜的前面是放账本的柜台，柜台上的东西叠在一起，被算盘压着。柜台旁边是边歌常坐的诊台，他最喜欢在诊台上放一叠黄纸，一方砚台，一支毛笔，还有一壶茶，两三个杯子。

平日里没人来看病，边歌就独自坐在诊台旁喝茶，目光看着大门口，看着路过的行人，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仿佛门外的世界都跟他没有关系，喧嚣是属于俗人的，而属于他边歌的只有这杏林堂一方小小的天地。

郁栖川坐在了边歌平日里常坐的位子上，看着门外路过的事物，竟然别有一番风味，仿佛隔着一扇门，在看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他们看似无关其实又有关的别人的世界。

小乞丐跟着老乞丐在门口的屋檐下乞讨，各自昏昏欲睡，手里的破碗一不小心会从手中滑落，随着哐当一声，碗跌落到地上，小乞丐会被吓醒，随后愣愣地看看四周，发现没什么危险之后，捡起破碗继续打瞌睡。

路过的胡人牵着骆驼，骆驼弓起了驼峰，胡人们也因为赶路太累弓起了背，躲在骆驼的影子里避避太阳。达官贵人们则是坐在马车里狂奔而过，留下一路的烟尘。

仲夏的日光毒辣，如果不是要紧的事，当地人是不会出来的，因此整条街显得格外的寂静且寂寞，幽幽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夏蝉的鸣叫。

郁栖川从黄纸堆里翻出了当初边歌百无聊赖下给他画的画像，简简单单的几笔勾勒，就把他当时疲惫的神情画出来了，他看了很久。

“边大夫在吗？”一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来，这个老人的背驼得特别厉害，脑袋几乎都快要跟膝盖在同一高度了。

郁栖川赶忙放下画像走上去扶着老人家：“老伯，您有什么事？”

“我这膝盖有些疼，想过来瞧瞧是怎的回事。”

郁栖川让老人坐在诊台边，随后立即跑进里屋：“公子，有人来看病。”此时，边歌正在睡梦中呢，不得已被人叫醒，她揉揉眼睛，慢悠悠地走到大堂。

“老人家，您怎么了？”边歌问。

“膝盖有点疼。”

边歌走过来将老人的裤子卷起来，膝盖并没有磕伤：“没有磕到哪里吧？”

老人摇摇头：“没有，只是前几天下雨就开始疼了。”

边歌在老人的膝盖上按了几下，一边按一边问疼吗，根据老人的回答，她确定了病症所在，随后又让老人把手伸出来进行脉诊。

老人有些焦急：“怎么样？严重吗？”

“哦，不严重，应该是您长期在水里泡着，膝盖这地方有湿气入侵，长期下来形成淤积阻碍了经络的通路，正所谓通则不痛，不通则痛。我给你开一副药回去吃了就好了。”边歌为老人诊完脉之后提笔在黄纸上写了几味药材：羌活，独活，桑枝，防己，威灵仙……

“谢谢大夫。”

“不用谢，三十文钱。”边歌拿起药单让郁栖川去抓药。

老人摸摸兜里，摸出了十文钱，他摸遍全身，也就只带了十文钱：“大夫，可否宽限几天，我此次来得匆忙，尚未带齐钱财。”

边歌咬着牙，心中有些舍不得这十文钱，但是看着老人可怜巴巴的眼神，只要作罢：“宽限三日，三日之内你要拿钱来。”

“好的，谢谢大夫。”他拿了药，留下了十文钱在桌上。

边歌看着桌面上的十文钱，心里有些痛：“我的钱！三十文钱变成了十文钱……亏了亏了！”

郁栖川在旁边看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心疼，刚刚你就不应该把药给他。”

“可是……我又不忍心。”

郁栖川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这个行为，一方面极其缺钱，天天想着赚钱，另一方面又老是心软，让别人赊账。他看看杏林堂，终于明白为什么杏林堂这么简陋甚至到了破烂的地步，定价三十文钱一副药，可到底赊出去多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公子，你这样迟早会穷死。”

边歌趴在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当然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每次想不给他们药，却还是不忍心。看到这些老人的眼神，我就想起了娘亲，要是那时候我的医术再厉害一点，她就不会死了……我是有机会救她的，可是我没有能力……”

“公子，别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边歌趴在诊台上，用指甲刮着最上层的一张黄纸，忽然她发现这张黄纸似乎跟其他的黄纸不太一样，上面还有笔迹。他立即拿起来，翻开背面，正是前几日自己所画的那张。他回头看着站在他背后的郁栖川：“你……都看到了？”

郁栖川点点头。

“我……我只是太无聊了，那天随手画的，不要在意。”说着，她就想抬手撕了这张纸，还没有撕，就被对方伸手拦下了。

“给我吧，我觉着挺好看的。”

“真的？”边歌将画递给他。

“嗯。”郁栖川将画折好，贴身放好，“对了，公子，刚刚你休息的时候宋子玉把《神农本草经》送回来了。”他把书交给边歌。

边歌翻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的破损之后，才放心下来。

“公子，这本书的扉页有一句落款，你看看。”郁栖川翻开有落款的一页，“上面写着一句诗：疾病犹有药，相思不可医。”

“这不是我娘的字迹，这是羽叔送给我娘的。”

“羽叔是谁？”

“羽叔是护送我娘来到抚冥镇的一个好人，他武艺高强，人还很聪明，长得也俊朗。”

“他大概长什么样？你能描述一下吗？”

要说详细描述的话，边歌一时间想不起来那人究竟长什么样了。“太久了，二十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不过，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他，肯定能认出来。你干嘛对这个人这么好奇？”

“我只是觉得他的汉字有些熟悉，我写几个字你看看……”郁栖川拿起毛笔在黄纸上写了同一句话，放在一起比较，两种字体还真的有几分相似。

边歌看着极其相似的两种字体，瞬间想到了一些问题：“你的汉字是跟谁学的？”

“一开始是我娘亲教的，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的老师树黎羽称。你后来还见过羽叔吗？”

边歌摇摇头：“他把我跟我阿娘送到这里就走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这个叫羽叔的神秘人物把自己我阿娘从刘宋带出来，送到这里，自然是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关键人物，“如果能见到羽叔，应该就能知道我跟阿娘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刘宋了。”

“你想去看看吗？”

“看什么？树黎羽称吗？”

“嗯嗯。”

“算了吧，我一个汉人还没到你们的大营呢，可能就被当做奸细抓起来了。”

“如果我带你去呢？”

“你？别忘了，你现在自己都回不去，你大哥二哥还有三个部落的人等着杀你呢！你千万不要有回去的想法，至少近期是不可能回去的。”

郁栖川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