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病房里恒温似春。
陈熹关掉光脑页面,望着走进来的人兀地唤了一声“爸”。一层被沤囊了的皮脂腻在骨架上,浑身透着股湿冷的气息,像只现原形的水鬼。久病缠身的二十年再没能进入部队,只因为当初一声‘爸’,在陈时死后换来了石平的怜悯。他不再像曾经那般打她,甚至比寻常父女更溺爱,即便她再没唤过他。
这是久违的第二声。石平怔愣住脚步,欣喜从眼底溢出来,连那花白的头发也似乎在一瞬间焕发了光彩。
“哎。小熹啊,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灰色羊毛大衣卷动微粒在煦色中浮游,献宝地取出一摞食盒。
“好些了…。这是什么?”
“噢,这个啊。”石平故作不经,眼角眉梢却都挂着得意,“这不昨天听你说,不喜欢咱家这边的辣椒,不是那个味道嘛。爸就往…你以前住的地方,跑了一趟,买回了好多种辣椒,榨成了酱和油,给你尝着看看,看哪个是你喜欢的那种。不过也不能多吃,偶尔沾一沾,这是解馋用的,知道吗。”
他一边说一边摆,兴冲冲很快就堆满了小床桌。
“…”陈熹垂下视线又错开,思绪像壁炉里溅起的火星,每一瞬都是滚烫的愤怒,却怎么也无法凝聚成簇。
“我昨天只是随口一说。那个辣椒也不是什么特产,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只不过因为是自己种的。”
石平笑容滞在脸上,彷徨地攥了攥手,不再把剩余的食盒往她面前摆,可再开口时却又一次撑起笑来,“那我给你买种子,咱也种,家里那么大地方呢。”
陈熹不肯回应,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将所有东西都砸到石平身上,去质问他,到底为什么。一转头,看到他空荡荡的腰间,潮水就又要将她淹没。
她痛恨自己的精神被戏耍,被一点点剥离、粉碎;思维、记忆、情感,戏谑般地被解构、重组。
但想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她甚至不知道要从哪件开始问起。
石平曾枪不离身到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在这一次收养她之后,那些武器便悄然消失,军服也被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把自己扮成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仿佛从未经历过战火与硝烟。二十年过去,陈熹有时会恍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一名军人,也许他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哥哥,也许哥哥也一并被收养了,哥哥只是在家照顾兔子才不能来看她,其实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陈熹,你真是疯了,你居然对害了你哥哥害了你爱人害了你孩子的人心存幻想,你居然想认贼作父,想向他低头讨饶!’
她悲哀地拿起最近的一盒,筷子轻轻沾了一口。鲜香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于是更加悲哀地意识到,她喜欢这份爱,就像喜欢这盒辣椒油一样。它远比那一口辣椒碎要真正意义上的好吃,正如现在的日子是多么的安宁。
青苔啜饮了血液里的罪恶,在骨罅里旺盛,她有点痛,软骨头握不稳筷子,而明媚的晨光晒伤了她。
“为什么收养我?我并不是适龄儿童。”陈熹问出与上一次同样的问题。悄然将手藏回被子下面,摁着,掐着,令疼痛维持住声音的平静。她不想听石平关怀,那会叫她更罪无可恕。
“…”冗长的沉默。
空气固得四四方方,迎头一盆降温的冰块,将陈熹从难以割舍的情绪里剥脱。
“我不想骗你,小熹,误杀你哥哥的愧疚是一部分,你那时唤过我一次‘爸爸’是一部分,但决定这件事的,是我根本不能放你走。”
“检查显示你的身体很特殊,简单来说,就像火在水里燃烧,酒精里生长出霉菌,极具研究价值。”
“尽管这是绝对的奇迹,将震撼各界,为全民医疗造福,可人类不应该被关在实验室。如果今天你可以因为‘怀璧’被关进实验室,那么明天所有人口都可以当做柴火…。孩子,你是一把可以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我必须控制住这种可能。”
“所以我申请下来了收养手续,原计划是将你培养进部队,既能确保你在我眼下,又能保障你的安全。”
石平的话不知道真几分假几分,但这确实是个新鲜答案。
“结果我非但不是‘人类之光’,还是个病秧子,‘钥匙’的价值大打折扣,所以你可以无畏地向我展示你的坦荡,但如果我身体健康,你就算死也不可能向我吐露实话,我们也不会有这么亲近的一天,对吧?”陈熹嗤笑着松开手,不再需要为自己制造疼痛。
“小熹,你可以这么说,我也无法否认。但爸爸这些年对你的感情并不是假的,我们没有活在假设里!”急切的火烧到了石平,在这段父女情里,备受煎熬的人都在本能地叫痛。
陈熹不合时宜地又笑了一下。
可笑的事和她想问的事一样多,当中最为可笑的是,她并不是因‘怀璧’而人权岌岌可危的人类,而是被人类创造出的那块‘璧’。
这样反人类的实验室,真的与高层毫无牵连吗?它真的不是高层的默许吗?
石平,已经这么的位高权重,竟对这种反人类的事一点都不知情?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种下,那么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裂隙。
“爸,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既然我的身体是潘多拉的钥匙,那我哥哥就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死,到底是不是你的任务?”
这一质问完全推翻了石平前面的回答,一旦石平承认陈时的死不是误杀,就印证了陈熹一直猜测高层与实验室的关系。
【——“绝路中的牺牲无可避免,它甚至是必要的。”
“你瞧。天亮了,那些事再不会降临。人类终于再次拥有未来。”】
“我是变异种吗?或者说,没完全感染的变异种,没出现异化现象的变异种。”
“你这是两个问题了孩子。”
“那爸挑一个回答吧。”
“不是。”
“不是任务,还是,不是变异种?”
“…,都不是。”
“你骗我。”
“我没骗你,如果你是,那你现在就不该在医院,而是在骨灰罐里。”
“…”
陈熹气得往嘴巴里挖了一大勺辣椒。
“慢点,不是叫你这样吃的,我给你拿饭。”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您地狱笑话天赋异禀?”
“我也是才发现。”
金黄的蛋卷裹着橙红的萝卜丁和翠绿的黄瓜,十来块在饭盒里摞了两层,扑面而来健康的气息,足以想象它在锅里的场景肯定万分凶险,一不小心睡得太死就要留一层皮在锅底。陈熹毫不犹豫调头将它没进辣椒盒子滚了个油饱,被一双飞来横筷强行敲走。
“沾一点就行了,让你吃辣椒本来就不对,再这样我可全没收。”
“就一口。”
“你刚才挖的那一勺,把你这一年的量都吃进去了,还想来一年?”
“您真是年龄大了,好爱操心啊,六十岁就已经这样了,八十岁还了得?”
“哼,怎么说我都是你爸,八十岁的唠叨你还得听。”
陈熹张了张口,头发坠坠作痛地伏下来,像一条盘踞在颈子上的蛇。它监视着她的言行,窥视着她的心绪,任她瞒天瞒地,将她的不忠尽收眼底。
如果石平能有八十岁,陈时的死算什么?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又算什么?
背叛者终究只有一条路可走,陈熹知道有一项必须的选择正在过去等着。
“刚才还说家里给我种辣椒?”
“给种,但怎么吃你得听爸的。”
“…”她抬眼望向白花花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就和自己的命一样苦。
“爸的。”
“不许骂脏话。”石平擦了擦筷子上的油渍,夹了一块标准的示范喂到她嘴边。
“聊点别的吧。”陈熹想,反正自己是一定要受罚的,这会是最后一次,她也只允许自己在这场父女情里再耽溺上片刻。片刻之后,她就会去向陈时负荆请罪,去偿还她应当偿还的承诺。
“比如说,四十岁老来得女是什么感觉。而且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起来都能做您手下了。”
“嗯…。”石平想了想,“老来得女的感觉。哎,一开始我以为你都这么大了,能叫我省点心,其实半大的‘孩子’依然是个孩子。挑食,偏科,爱顶嘴。”
“偏科?不可能!”陈熹眼睛圆睁得像两颗汤圆。同样的课本这是第四遍,闭着眼她都能写出来!
“把这话对着你高数老师说,趁他年初刚过世,准能气活过来。”
“…”
“你看,挑食,清淡的不爱吃,偏科,高数极差,爱顶嘴,这会儿就没停过。”
“那这么说,我这辈子缠绵病榻,文化还低,一事无成。连您副官的孩子都比不上,得在聚餐上让您丢尽了脸吧。”
“没有。”
“没有?”
“养孩子重在一个‘养’,是过程,不是结果。脸面也都是社会去定义的,原本爸爸的寿命就不足以看到你的未来,更不想把你框在社会的定义里面。年轻人的可能无限,孩子本身就是荣耀。”
“如果我是您亲生的孩子就好了。”陈熹故意呲牙咧嘴的表情在一片明净的光辉中沉没,“您这么说,我牙都要咬碎了。”
“说什么呢,孩子就是孩子,亲不亲生有什么重要,你跟爸实实在在过了二十年啊。”石平笑着,抬手想去摸她的脑袋。
“不止二十年。”陈熹侧头向一旁。
她的手又在颤了,像回到那场冬,凄凄冷冷的白没有一条属于他们的出路。
“所以我才不能明白,我们为什么只能是这个结局。”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