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间大概也有唇亡齿寒,当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邻居倒下,就预知到自己命数,于是在苟延残喘的时光里留给了最后一对儿住客一场新年的狂欢。
这是属于陈熹和陈时的《一千零一夜》,斑斓的插画被剪刀咬得千疮百孔,悬挂在各处做窗花。他们知道的旋律太少,少到只能反复复哼唱一句话的生日歌。
她抱着他穿梭过珠帘,在自天花板垂下的红丝带里摇曳,旋转。那是他们贫瘠的想象中盛大的新年,一切美丽的东西都该漫天飞舞。封窗的铁板被取下,光大片大片涌到身上,风雪饥饿地抚过眼角眉梢,为他们挂上白色的糖霜。
窸窸窣窣,像山涧清澈的流水环绕身侧,翩翩衣角荡起微风,远去的蒲公英绕地球一周回到原点。它不再远行,它说,妈妈。
“当我看过世界之大。”
“终于确定。”
“你的身边,是我唯一的落脚点。”
于是它的母亲打开记忆的木门,捧着刚出炉,香喷喷,还冒着白乎乎热气的卡通饼干,走过浆洗的发白的床单,熟悉的皂粉气息比母亲的容颜还要清晰。
“欢迎回家,孩子。”
“生日快乐,孩子。”
“我爱你。”
“我爱你。”
“…”
“轰!”
指针抵达十二点,灰姑娘褪去了华裳,幻想沦为一片碎瓦砾石。他们又要奔逃了,在石平追来之前,离开因他们而死的房子。
寒风中陈熹紧紧包裹住陈时的手,两只小动物本能地依偎向同一个口袋。陈熹感知到扭曲历史的关键,那些她精心挑选的世外桃源无一例外。
他们是瘟疫吗?
可怜的c57小鼠,觊觎着人类房角的灰皮家伙。流窜,逃亡,在世界崩坍的间隙里,仅仅是喘息就成为了人人喊打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哥哥。”
她渴望与他筑巢,在哪怕破破烂烂的一隅,找来人类丢弃的丝线就能妆点成属于他们的温馨。世界是这么大啊!如果连浮游生物都能找到自己的家,凭什么他们不能?是人类将他们创造出来的,人类应该为此买单!
但陈熹无法再自欺。人权只属于人类,作为被创造出的产物,就只是人类的附属品,并不会以自我意识而拥有自主通行证。她必须面对这一现实。
“也许我们不会再有家了。”
“我知道。”
风比想象中更浩荡。
无脚鸟,只能振翅。
“也许我们要漫无目的地走一年,十年,百年。”
“我知道。”
“也许…”她还想再说什么。
“我知道。”陈时用唇温柔地封缄。
陈熹眨巴着,看见彼此睫上悬着的雪花。
云朵是轻盈的蛋白,雪是细腻的蛋黄,今夜风主厨,将它们搅拌成厚厚的奶油,一层又一层地裹住了月亮。
不知走了多久,擦肩而过的变异种,虎视眈眈的难民,到处巡视的军队。
需得蜷缩了再蜷缩。
饥渴交加时陈熹向它讨了一杯羹,冰凉落肚却像火一样穿肠。她有些迷糊起来,身体沉重的仿佛融化,一滴又一滴的血顺着鼻腔为这寂白的世界添妆。
“小熹…。”陈时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贴着她的耳廓,又像是记忆里传出的回响。
“别,别再,让我等…,二十…,年。”陈熹恍惚梦呓。
“对不起,对不起。”
是谁在哭?
还是自己在哭?
陈熹探出手去摸,摸那张与自己几乎无二的脸,这冰天雪地里怎么会有一面镜子?
“哥哥。”本能先认出了他。
他哭得那样厉害,哗啦啦,哗啦啦,缠绕着她。
“让我陪你走得更长一点吧…,不,对不起,是我想,想让你陪我走得更长一点。”
陈熹摔倒前看到了石平的脸,那一刻她以为他是来扶她的,混淆了时间的记忆令她冲着枪口孺慕,“爸”,直到枪响,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时扑上去,撕咬着,一片混乱中将她驮起。
她在他肩膀上颠沛流离,后知后觉是她更贪心,妄想了太多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和蔼的亲人,比如温暖的壁炉,比如幸福的餐桌。
“醒醒,陈熹,别睡!”
“你死了我的小熹怎么办!”
“爱人和妹妹你总要留给我一个…,这是你亲口许诺我的,你说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会永远陪着我。”
“你不能,不能在我面前死第二次。”
“呕…”
陈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所感知到的所有苦难都不过是玩弄时间的后遗症。她经常这样,在大恸之后苏醒,发疯后发现他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她已经不会再为着荒谬的梦魇去伤害他——“我好像怀孕了。”
“我还没醒吗?”陈熹的喉咙卡了半天,咕噜出这么一句。陈时的手轻轻护在小腹上,神情像是被雪冻住了,惊奇又呆滞,反倒透出几分真实。
“确实像做梦,不久前我还在疑心你是不是死了,突然你就睁开了眼。”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也需要时间缓和,但至少值得庆幸,它不会是个遗腹子。”
陈熹咽下嘴巴里的辣椒碎,那是陈时在她昏迷时喂进去的,来自去年种下的辣椒籽。原本没寄什么希望,只是不想浪费一点点可能,它却十分懂得感恩,在这寒冬里报答了她。冷僵的身体完全不能直立,只能回到最原始的姿势狼狈地匍匐,陈熹用膝盖与手肘爬过生命长河,趟过积雪来到陈时身边。
尽管她说过不需要孩子来延续苦难,她明知这是不应发生的罪孽,是深植于血脉中的诅咒,但当陈时说出“我好像怀孕了”,她却无法抵抗那种孤独的吼叫得到山崖对岸回应的振奋。后代是族群的希望,他们就再也不是被拿捏在人类手里的从属,不再是这个世界里的不明物种,他们终于有了被发现的资格,有了留名的权利,作为一个智慧的物种必将拥有一个可以立足的角落。
“你怎么知道的…?”陈熹小心翼翼将一侧耳朵贴上陈时的小腹,生怕惊扰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隔着一层肌肤,试图感受天然的绒毛膜。久违的暖缠绵着她,这一刻,从未有过父母的他们成为了真正的父与母,这是她一生求之不得而构架无数的幻想。
“一种感应,或许是omega的天赋,当它出现的时候,就会感知到这不是寻常的呕吐。”陈时抬起手,带动一阵温柔的空气,抚摸的却是她的脑袋。
陈熹感受到慈爱的光辉自上方传递来,不可免地回忆起回溯之前,久远到她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刻,一无所知靠着他,相依为命。突然领悟到长兄如父远超于字面的重量。如果说他们是彼此的肋骨,那么她就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它还这么小,什么都听不出来吧。”陈时温声软语地笑话她。
“怎么会,如果你能有感应,我肯定也能!这是,这是Alpha的天赋。”陈熹嘴硬,傻呵呵地趴半晌。膝盖下的雪都暖化成了水,到底只听到肠鸣,不禁怀疑起里面到底住没住着,不会只是胃胀气吧?但话到嘴边,依然是期许更多。
“你说咱俩的孩子要叫什么,陈分陈秒吗?”
“天呐。”陈时吓得一个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真是好难听的名字,就不能听起来长命百岁点吗?”
陈熹抱着头哼哼唧唧装可怜,千辛万苦换来一个白眼。
“那,那叫陈岁岁!岁岁平安,这个好吧?”
“岁岁平安…,岁岁。”陈时反复嚼着这个名字,明明是在笑,眼睛却粼粼漓漓。
“这个名字好,听起来比我们幸运。”
“那咱俩叫这个名。”
“去,到底哪儿有你这么当妈的?”
两人笑着扭倒成一团,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湎许久,好像已经抵达了数十年之后的光景。儿女成群,承欢膝下,他们也不过是一对儿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孩子长大了会各有主意,像蒲公英一样乱飞,他们就只好叮嘱,“记得常回来看看吧。”然后逢节过年,孩子的爱人,孩子的孩子,都一窝蜂地回来了。
“生下来也是颠沛流离,从小东躲西藏,过不了一天安稳日子。”陈时先开口戳破了这场幻梦。
“我就知道我是还没醒。”陈熹笑了一下。
“我们送走它吧。”陈时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抬起的指尖可能是想够一够太阳,也可能是在扑闪并不存在的翅膀,“只有死亡,它才能真的岁岁平安,小熹,我们不能要它。”
“我知道。”
她和他都已经不能逃出生天,但它还可以。作为一个称职的父母,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明知故犯地将自己的罪延续到孩子身上。
“我们往人群方向走一走,找到难民营,那儿应该能有医疗物资。不过要小心些,一路危险太多,一定记得时时刻刻地躲好。”她说。
“嗯。”他乖顺点头。
“对不起。”
“…,走吧,趁天晴,好赶路。”
枯黄的地面就快迎来它的茵茵。
一阵风吹过,吹在他亡故了二十年的躯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