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思夜想中人的泪是一千摄氏度的火,他轻而易举抵达内地核,将稠红的脏腑与黄脂块通通熔灰。而她是一颗三叶刀下极速旋转的苹果,当他为她的糜烂而拥吻,她便在想,也许正是这份残缺使彼此契合,如她因肌肤下的淤青寻找一份粉饰的良方,恰好他正爱着她的痛苦不堪。
“哥哥…。”陈熹的声音低低地滑出来,带着潮湿的悔意,仿佛从深井里被打捞起。
爱非一种情绪,而是一种意志。人不免为它抛却一定程度的自由,将自己心力当做沉没的成本才能将两个边界融合。
可她却生出旁枝,犯下美人鱼的执迷,妄想本不属于自己的大陆,左摇右摆中沉没去全部的自由。
噬咬良知,斥责不专,对她降下痛苦的惩罚的从不是旁人,是她意识到必须二选一,才能保住一部分成本应得的回报。而她,明知陈时的无辜,却对他滋生出晦涩的恨意。
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无需承担回溯的代价。
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本可以安享人类社会。
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会失去疼爱的父亲。
她的安宁,她的地位,她的家,她的亲人,通通都是为了他而失去。他便被她剥夺七情六欲的资格,每一根骨头都烙着她的奴印,他得生生世世从属于她,生死不离。
是他背叛了她!是他害她痛苦!
她顶着一副被时间锈蚀得残缺的骨骼,摇摇欲坠中抓住与爱一般坚实的怨恨当填充物,支撑自己沉重的躯壳。
——迷途知返的人比从一的信徒更虔诚。
她不愿宽恕陈时,可‘恨’比她更清楚自己的来源,她不得不顺着这条直线溯洄到他的坐标,千千万万次向他乞怜。
“别再离开我,是我需要你,哥哥,是我需要你!”
血像被摇晃的碳酸饮料炸开她的肺管,她咬字不清地呕吐,呕出她的自私自利,呕出她的栽赃。
她知道,人类对异族的仁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是一种隐秘的轻蔑。所以他们爱她的虚弱,因为虚弱让他们感到安全;他们怜悯她的无害,因为无害让他们感到优越。所以他们忌惮她的健康,鞭笞她的自我,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因为宠物不能倒反天罡。只有‘海洋’,它要它的女儿拥有最锋利的牙齿,最敏捷的鱼鳍,要她战无不胜。
而痛苦远胜虚无缥缈的爱语,是最有力的承诺。恨,是爱的防腐剂。
“小熹!小熹!你看看我,别睡!”陈时哆嗦着包容她的过错,他不知道她的忏悔,只是本能的在爱她。
陈熹恍惚中一头栽进他颈窝,笑他愚笨。他竟心疼着这样无耻的她,她所呕出的每一口血,那都是他的香槟塔啊!他应该高兴她这样伤痕累累地回航,即便是最后一口气,也要落在他的身边——人活着的时候在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濒死的那一刻想在哪儿。
她离不开他,永远,永远,将困死在这条直线上。
“对不起…。”冰冷的雨呛进胃里,又被连同血一起浸染在陈时的心口,陈熹艰巨地汲取着空气,佝偻的脊骨在他掌下震颤,像要挣出一对儿翅膀。
“说什么傻话?”他下意识将臂弯收紧,生怕眨眼间她就会高飞远走,可紧了又怕她痛,最终只是轻拢着。“对了,难民营,难民营会有药!我这就去难民营找药!”
“别去!”陈熹猛地拖住他,“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你在吐血!”陈时陡然拔高的调子像被掷出的玻璃杯般支离,眼里满是慌乱与恐惧。
“你信我!”她将全部力气都赌进这三个字里,随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飘出的梦呓,“会没事的。”
“…”
蝴蝶停止了扑闪,沉默作嶙峋的碎冰在他眼前向下消融。呼吸与心跳具寂灭于雨中,陈时茫然地矮身贴近陈熹面颊,除了相信和祈祷别无他法。
“我先带你找个地方避雨,这雨越来越大了,会淋坏的,好吗?”他试探着轻声问。
“…”她张了张口,自鼻腔倒灌入一口铁腥。舌尖浸泡在一万颗麻椒粒中,早已刺痒得尝不出味道,直到经流肺腑又回呛,骨头在躯壳里舞蹈,撞得淙淙地响。陈熹咬着牙将血往肚子里咽,嘈杂的雨声吞噬了虚弱的气音,竭尽全力地抬起一根手指给他瞧。
“那儿,那边。”
“好!”陈时没有犹豫多言,那不是指示,是一颗定心丸,他抱起陈熹就跑,穿过大片大片的废墟,将脚下的瓦砾踩得吱吱直叫。
“这样会颠得难受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不难受…,我还没那么易碎,你放心。”
陈熹恹恹垂颈,如一截垂危的花枝伏在他肩头。眼前的世界跟着步子摇晃,视线模糊成一片光斑,一道熟悉的色点越来越近,“哥哥小心!”她忽地想起这节点上还有这么号人物。那女Alpha窥伺了他们许久,原本见她也是个Alpha还能有几分忌惮,这会儿见她倒下,是要迫不及待了。
咫尺之间,肋骨胀痛得厉害,仿佛切割他们的锯子还卡在肉隙之中。陈熹拼死榨出余力带动陈时侧转,那双不怀好意的手擦着她肩膀跌失,好似有火团在伤口燃烧,炽热之中躯体却渐渐失温,随之她被抛坠入恒长的嗡鸣,在漆红的噪点里世界吹熄下去。
“呃啊!”女Alpha骤然受到惊吓,“你,你…”
“救——!”哀声在锈死的喉管里凝固。
陈熹模模糊糊感知到雨被炊子滚开了,流亡、奔逃,踉跄地,刺在肌肤上。她想睁一睁眼去瞧,但困倦逐上她,便怎么也聚不起思绪,一味循着熟悉的气息蜷缩。
粗重的呼吸打在发间将脏腑颠沛,掀起一场小型地震,正对着她的耳朵啜泣。土地张开巨口在身后颓圮,他们被裹挟在世界的浪花里跌跌撞撞,违背世俗的狎昵也畅享起薄光。
“小熹,小熹…。”吻细密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他声声喃着。
陈熹的思绪跟随飘渺的音节重新聚焦,意识到那声音的来源时脸都快被泪泡得发霉,直到眼皮渐渐挣脱束缚,黑暗之外是另一片黑暗,恍惚以为是掉进了捕猎的坑洞。雨时不时顺着墙体的豁洞往里潲,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沿着那股湿冷的气息,终于判断出此时正偎在废楼的一角。
“醒了?你醒了!”
“嗯…,我醒了,哥哥。”
信息素的味道潜伏在血液里,一阵属于她的果香还有一阵女Alpha的臭气难分伯仲地掺在一起,不知该说她呕得惨烈还是女Alpha死得惨烈。但既然她还能睁开这双眼睛,那就是陈时更胜一筹。
“哥哥怎么这么厉害啊,总是能保护我。”陈熹笑着开口。陈时本已平和的躯体忽地再次发抖,那些匿藏在深处的不安、脆弱、惶恐,似乎都被这场意外所披露。
“哥哥?”陈熹摸索着抚上陈时的脑袋,将他往自己怀里挤压,“没事了,我好好的呢。”
“…”相硌的骨骼令她更清晰他的痛苦,他齿不能合,颤颤地反复磕碰,喉口急促地攥着氧气,饥肠辘辘地往肚子里咽。
遥远到刚刚离开实验室一夜后的早晨,外面是肆虐的变异种和不断坍塌的楼房,脚下是新旧交叠的残肢肉糜,他们窝在便利店残存的一角,她像一场梦般醒来,叽叽喳喳的有十万个为什么。陈时强撑着为她从早已断电的冰柜里拿出一罐可乐,瞬间那些问题就又都被抛之脑后。而他佝偻着身子,凝望她没心没肺地又蹦又跳,急喘着状若痫症。她什么都不懂,只当身体的不适是种寻常,还兴冲冲往他嘴边喂,嚷嚷着,“哥哥你也喝!它会跳舞!”他忽而一把抱住她,又沉湎进惶恐之中,伏在她耳畔念个不停,“小熹,没事了,没事了…。”这样的情况持续在数不清的日夜里,他始终无法停止这种焦虑,像怕一场梦醒般怕她出事,可在一个又一个二十年的冲刷下却叫她淡忘了这件事。
“看看我,哥哥,我好好的在你面前呢。别怕,你保护住我了,又一次保护住我了。”
“我向你发誓,我已经下好了决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出一趟门,等我回来了,我们就都不会再有事。”
“然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我们可以在那里种蘑菇,养兔子。我抱着你,我们一起躺在躺椅上,夏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树叶能连成一大片,正好乘凉,到了冬天那些叶子落走了,阳光就照下来,又正好暖洋洋的。”
“睡吧,哥哥,我带你回家。”
——没有部队的干预,变异种感染全人类只在五年之内。无论她和陈时身上藏着什么秘密,那时候都不会有人再能够追查。
这个世界需要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