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镜子、蘑菇。
陈熹熟练地将需要用到的东西塞进推车,陈时听话得过份,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可时时擦肩拂过的墨色悬丝韧如刀口,缠绵地勾勒着,她却小人之心地怕他会剖开她的咽喉,那里含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与痛苦,会在倾泻的瞬间将两人全部活活淹死。
他们本亲密无间,他们本应亲密无间。
思念,委屈,依赖,陈熹无时无刻不想要将陈时侵吞,让她和他互相填补彼此的骨罅。但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将她骨骼沤成了危楼,一旦开口,又有什么才能真正弥补两次二十年?将陈时真的绞成一滩肉糜吗?
沉默是她唯一支撑住神经的办法,陈熹清醒地面临着失控的恐惧,她也不知道自己又能维持住多久,只能寄希望于这次能躲过石平。
紧贴的手腕勒得发白渗血,那道像脐带一般的凹痕勉强带来一丝安慰。陈熹在理智的巅峰心软,咬牙剪开了它,连接断裂时心也崩断了束带向着无极的深渊下坠。
“小熹?”陈时手牵了上来,乖顺地与她十指相扣。
“怎么剪开了…。”
“你流血了,我,我不想这样。”
她嗜恋他的眼泪,可他也是她曾小心翼翼养得丰沛的宝贝。那时他嶙瘦脊凸,身上每多一寸肉脂都是由她一口一口喂出。她支配他的本意不是伤害,她比任何人都要不舍。
充满裂隙的冷静如一块玻璃,在即将经过宠物店时险就原形毕露。陈熹加快步子,不给陈时察觉的机会快速绕行。
——就让那只兔子自生自灭。
不,不行,万一它一直处于异化的潜伏期呢?!
陈熹凝视着那根刚刚修复的水管,眼皮越来越沉,她挣了挣,无法自拔地与昏黯的角墙融为一体。陈时抱着拖把回厕所,发现人半边身子捱着灰冷的地砖,静默如死寂。
“小熹!小熹!”拖把从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陈熹苏醒在陈时孱薄却温暖的怀抱,她从不知道他力气能大成这般,似要将她轧入骨肉,箍得她生疼。一声痛吟惊得人忙乱抬脸,眼睑哭得红热肿胀,汹汹挤压着他的肺管,字不成句地往外呕。
“你,你醒了,你醒了吗?!”
“怎么哭成这样…。”陈熹尝了尝,顶着昏沉的意识笑出声,将他团进怀里,“哎呀,我都醒了,还越哭越凶啊?我就是这两天做噩梦做的,没睡好,刚才有点困。”
“不,不是…。”今夜月色决堤,暴烈地压下半边天,将她唇缘吞噬地模糊不清。颤着,抖着,在云迹悬吊盈盈一线。
“什么?”它漫过陈熹脖颈,积成一洼。
“你,你以前,在小时候那个时候,身体不好,也是这样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身体什么时候不好了,哥哥,你说什么呢?”“是你忘了!你忘了…!”
陈熹迷茫地望着陈时。
“变异种袭击实验室,导致液体爆炸,大楼崩塌…。”他哽咽地吐出几句话,忽然消声,只剩胸腔上顶地抽搐。
“…”陈熹确实不记得,怎么突然就从那个白匣子里解脱,好像只是眼睛一闭一睁间发生的,之后就是陈时大口大口哭喘,抱着她一遍又一遍说,“小熹,没事了,没事了…。”
大概是冲击太大造成选择性失忆,又或者此前她正被实验不在袭击现场。这件事在陈熹心里一直不怎么重要,如果陈时不提,她甚至忘了。
她不在乎是怎么出来的,只在乎他们居然出来了。出来了真好。
“对不起…。”陈时静默中忽地开口,目光相对时心脏双双颠簸了一下。
“哥哥?”
“…”他顿了顿,再次将头垂下,声音却不再清晰,随着澜漪逝作一叹,“都是因为我,你才做噩梦的,我让你难受…。”
“哥哥也说是噩梦了,噩梦就只是噩梦,当不得真。把噩梦当真是我不好,哥哥也要跟着当真,那不成傻瓜啦。”陈熹仔细将他哭湿在颊侧的头发捋去耳后,吻去他的脆弱,将这个不妙的话题岔开,“我给你洗头发吧。”
“去吧,去床边躺着,我给你打水。”
“你还是别…。”“我没事,真的,去躺着吧,我想给你洗头,把你养得好好的我就会开心,就不会做噩梦了。”
陈时犹豫起身,一步三回头,直到确认陈熹神色正常,才乖乖爬到床上。
“这样?”
“对,把头对着床边,头发撩出来。”
陈熹咬着一口气,全身重量倾压向指节,撑在台面两旁,借水流掩盖粗重的喘息。血液循环过酸胀麻木的肢体,恐惧也越发清醒,追上她的脑海。
第一次回溯时她几近窒息地干呕,扣着喉咙才叫空气灌入肺腑。第二次回溯精神的崩溃压过了那股不适,以至于持续几天她都以为是自己脆弱的精神在作怪。后知后觉身体比曾经沉重了许多,就仿佛她的灵魂已经无法承载这具躯壳的重量,随时要带着她往下坠,坠向无知无觉的黑洞。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越是倒行逆施越昂贵。
那些等待的时光,沉痛的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无一不是她强偷来的。自讨苦吃,自作自受。可她仍决意孤注一掷,尝试到最后的最后,直至将灵魂挫灰。
陈时的发丝在陈熹指缝穿游而下,延掌心纹路亲昵地勾缠,攀附,欢欣地吻着她的生命线。手指越向尾梢游离越是晦涩难缠,渐渐收紧成一团死结,勒住她的指根。
陈熹耐心用护发素打理许久,将那些凌乱的发结小心翼翼梳开。
“疼吗?”
“不疼…。”他闷闷应着,反倒有些不高兴的模样,“你这是用了什么?”
记忆重叠于那个午后,叫陈熹哭笑不得。
“护发素。”
“我不喜欢它。”
“噢~。”陈熹故意谐谑他,“我知道,你嫌它让你头发变滑了,就不能缠着我的手了。”
“没有!”陈时立刻像一只被拽住了尾巴的猫,眼睛彷徨无措地圆睁,支支吾吾狡辩,“我只是不喜欢它的触感。”
“是,是,你只是不喜欢它的触感,那我下次不给你用了,让你整天炸着毛。嗯,反正也只有我看着,不丢人。”
“…”“你,你喜欢这种滑滑的东西?”
“不是。”
“不是?”
“我只是喜欢你被我养得很好的感觉。”
最后陈熹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熟练地包好头发,顺手将人也像寿司一般裹进被子里,端着水盆起身。厕所里的活计实在是太多了,倒了水还得涮拖布,再把两个房间的积水拖一拖,下水道口得用盆子扣住,不然总反恶臭。
“吃不吃饭?”“什么?”
“吃不吃饭——!”
“你都把我卷成饭了!”
小院儿再一次活了过来,好像二十年的横隔根本不曾存在,他们并没有离开过这里半步。
“蘑菇要等多久才冒出来呢…。”“等不及想吃啊?”“不是。就是觉得,我们两个人一起,为着一个盼头这么等下去,是件特别幸福的事情。”
“等待才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嗯?”“你不能再让我等了,陈时。”“我又不是蘑菇。”
陈熹被他逗笑,没有解释任何。
做蘑菇没什么不好,菌类的生命力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如果他们也能这样生生不息,那么漫长的疼痛期或许也没什么。只要看得到一点盼头,她都会是很能忍痛的。
夜晚,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偎着彼此,陈时的脸颊贴着陈熹胸口,陈熹的鼻尖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呼吸间带着一丝温热的潮湿。他早先哭得眼皮子沉甸甸的,像是堆了千斤重的雪,这会儿没了力气,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切杂乱的心绪也都已消融。
确认陈时睡着后,陈熹小心翼翼松开臂弯,目光在他脸上留驻片刻,想吻,又怕将人吵醒,最终只是掖了掖被角。
废弃的建筑中依旧遍地死物,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濒死的兔子用最后的力气拱着铁笼,传出“簌簌”地呼救。
陈熹并没有上前,只是隔着铁笼观望。
以她的清剿经验判断,这只兔子目前并没有问题。但同样奇怪的是,第一次回溯前她用二十年筛选,做过了充足调查,以确认这里是最安全的一片住地。
她非常确定,这里在一次变异种的侵袭后,百姓们进行了最迅速的撤离,因此最大程度降低了建筑上的灾况。也因人口大量流失,这里没有丰富的食物味道,变异种没有意识,不存在定居,只遵循捕猎的本能游走向生物聚集地。于是这片区域便免受侵扰一直幸存到了二十年后,并平稳地开启重建。
理论上这里是最安全的。没有病毒传播生物绝不会无端异化,这片区域既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变异种,甚至兔子本身也是健康的,蘑菇更是她和陈时精心照料,草叶也都经过过她和陈时的手,有问题她和陈时会比兔子先一步出现反应。还是说,是因为原本该死去的生物获救,从而引发了蝴蝶效应?
陈熹想不明白,她只能联想这一系列的变动都是因为自己的回溯。人类无法计算时间,也无从得知玩弄时间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