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姓迟的,真的反了。
在前生,当萧恒受困北凉、四地战火重燃时,迟修断然拒绝了勤王诏令,转头揭竿而起,割据了暨淮一带的大片土地。
而他哥哥迟策,容云则从再未听到过消息——
就眼下局面看来,迟修只不过是跟在兄长背后唯命是从的副将,而他身侧长身玉立、仪表堂堂的迟策,却让容云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迟策,少时便在祁国拜将,十数年中从无败绩,不娶妻、不结党、不蓄私产。只是由于声威过高,更是在息祁交恶后拒绝向息国发难,饱受祁王猜忌,乃至此次庐城被困,祁王竟然坐视不管,还在第一时间处死了迟氏留在京城的几名亲信。
迟策今日之境地,与昨日之自己别无不同,而迟策的表情神态……
容云想,如果青央当日有一双眼睛伫望着自己,表情恐怕和迟策有八分相似。
倘若换一个时机,此等讲信修义之人,必是极佳的盟友。只不过这一次,他要考虑的,是更加远大的目标——
容云向前一步,向萧恒行礼:“陛下,臣也有一言想对陛下讲。”
萧恒微微一顿,紫眸中的幽邃瞳孔扩开了一瞬,随即道:“讲。”
“臣以为,陛下计谋高妙,只是五万玄翼军乃陛下亲卫,断不可久离。”
容云轻声道,“攻樵倘需兵卒二十五万,陛下可差遣其余所部,而顾统领所率之玄翼军,理当护卫陛下左右。”
容云不敢赌迟氏兄弟会不会抓住机会当下便反,但就算他们在此刻反水,有玄翼军在,至少可护萧恒无虞。而前世萧恒战死,也正是在玄翼军被调往别处的当口。
被提及名字的顾云霆此刻忽抬起头来,用膝盖跪着向前进几步,几乎齐平在容云身边,一边点头,一边用恳切的目光迫切望着萧恒,喉间发出“嗯、嗯”的声响——
容云略略一惊:萧恒从来都只是私下向顾云霆传令,如同主人向影子私相授命一般,也听闻过顾云霆本是侍卫出身,却并不知他是哑人。
难怪玄翼军那样森严冷酷的队伍,却总要携一卷五光十色的令旗——容云不由得心思一远,等回神抬头时,却见萧恒在笑。
不是嘲笑、不是得意后狂妄的蔑笑……而是一个,像是发自内心,正常到有些不正常的笑——
“长乐王忧心朕安危,朕心甚慰。”
然而,萧恒在短暂一笑后又抹平了表情,变回深不可测的神色,语气却显见地缓下来:“可打樵国也有打樵国的难处,顾云霆有别的用武之地。”
“至于长乐王你的安危,由朕来保证。”萧恒淡淡地说,目光却带着十足的威势望着容云。
“朕一日不死,定无人敢伤你半分。”
容云眉间猛地一蹙:萧恒那傲慢自得、耀武扬威的眼神……难道是当他胆小畏战、怕受牵累才说这番话的吗?
……
“都起来吧。”
萧恒对顾云霆一使眼色,顾云霆果如心领神会那般,立时起身去扶容云。
容云被他有力地一把搀起,脸上红晕却一丝不减:自己果如弄臣一般,说的话被萧恒当成耳边风,还要那样笑。
“朕答应你,”萧恒忽然再次把目光投向容云,袖外的拳无形中握了握,“朕必亲手擒获祁王,杀此鼠辈。”
容云眉头复又微蹙:他可从没让萧恒答应过这样的事。
不过,萧恒的一半智谋一定都用在了拒谏上——不然,他怎么能恰如其分堵住了每个人的嘴,让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
傍晚时分,容云行走在营盘中,望着暗中撤走的大军背影,心中仍思索着上午的事。
“怎么了?又不高兴?”萧恒忽然扭头望着他,抬高了一侧的眉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萧恒都是个情感方面相当粗糙的人,他所有的情绪似乎只有轻佻和愤怒,却热衷于无端瞎猜容云的表情——
容云对此颇感无奈,这次却不愿迎合他去说,只撇开一点头,轻道:“陛下多虑了。”
“说说看,我早些时候不听你的,窝火了?”
萧恒仍旧偏着头追问,见容云只是更甚地转身,萧恒反倒来了兴致,不顾身在帐外一把揽住了容云瘦削清冷的肩。
“……”容云登时有些惊慌,他虽被萧恒胁迫受辱,却还未当众失仪过,“陛下!”
萧恒举目斜一眼远方人群,揽着容云半挟半抱地来到一座营房后,松手时已将容云合围在那墙之间。
他的双臂撑在墙上,玄色袍袖恍如两道垂帘——容云被困在其中,心跳骤紧,面皮也变成窘促的粉红色:
昔时只觉萧恒臂展宽阔,仿佛能将穿天的强弓撑断,此刻这一方天地却分外狭窄,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呼吸。
萧恒的鼻息笔直落在容云脸上,目光同那气息一样逼视着他,恍如虎视眈眈的猛兽。
容云愤而撇开红透的脸,闭目道:“陛下将臣所说尽当成戏言。都怪臣不懂兵法,叫陛下见笑了。”
等话说出口,容云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萧恒以为他不会兵法本当是件好事,此时却忽然点破,倒显得欲盖弥彰……
然而,萧恒却轻浮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脾气。”
他细细注视容云的脸,像要把此刻尽收眼底,叹道:“难怪,这才像个人。”
怎么…何时竟轮到萧恒来褒贬他像个人了?
容云猝然皱了皱眉,抬眼望着萧恒似笑不笑的神态,唇角不意间撇下去,形成一个委屈撅嘴的表情。
萧恒笑得浑身发抖,巴掌按在容云身侧的墙上,又一次次滑下去,几乎把头埋进容云怀里。
容云无奈站在原地,清秀的眉峰拧成一团,唇角颤了颤,又使劲抹成平的。
“你别这样,”萧恒止住笑颤抬起头来,脚下后退半步,脸却凑上前来,向着容云呈出一个尖锐的倾角。
他的表情愈近狞笑,抬手捏住了容云的脸,低声在他睫前说:“你这幅样子,我会很想在这里,要你。”
果然还是那副流氓相……!
容云不出意料地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别开目光,不敢对视萧恒的眼,怕他真一时兴起会那么做。
萧恒锋利的眉眼越靠越近,几乎将鼻尖碰上容云的脸,眼看容云越来越显见的慌乱,终于在某个刻度猛地咔住,重新站起身来。
“直说了吧,”萧恒的双手还留在他身侧的墙上,只是这次没了那抹笑,显得规矩许多,“朕知道迟策没有那么简单,所以——”
“朕要杀了迟策,只留迟修来用。”
容云登时一愣:这,究竟算个什么主意?
“迟策不蓄产不娶妻,其志其心不可估量。而迟修不过一介武夫,其人可料可控。”萧恒淡淡说着。
“且迟策治军甚严,大权独揽,若是活着,迟修必定马首是瞻,迟策若叛,祁国那些降军必一起叛。”
“不如朕先给他机会,叫他叛,然后杀了他。留他弟弟一个清净身,既压得住降军,又能充当向导。”萧恒淡漠且笃定道。
容云恍然大悟般懂得了什么——杀迟策而独摘出迟修,对迟修来说既是莫大的施恩和宽怀,又是一次打压和杀鸡儆猴。恩威并用,全在这一招之间。
与此同时,容云还弄懂了另一件事——
“陛下莫忘了,迟策迟修乃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手足之情……”
容云说着,骤然止住。
他看见了萧恒蹙起的眉、困惑的脸。
容云不再说话,他似乎懵懂知晓了——
萧恒莫非是真的不懂,人和人之间能透过血脉结成超越利益的情谊?莫非他从未有过那样的姊妹兄弟,甚至是……一个亲人?
“那种事,”萧恒不屑地嗤之以鼻,“不过是欺世的幌子罢了。”他矜傲又倔强地挺直了脖子。
果然如此。
容云恍然明白了前世的前因后果:那时,萧恒征伐祁国,想必也是如此杀兄而用弟,慑服得了迟修一时,终于在大厦将倾之际多出一名叛臣。
“即日起,你与朕暂且分开,免得有人有心行刺,杀错了人。”萧恒对容云安排道。
萧恒就是要给足迟策行刺的方便,引得那人蠢蠢欲动,心之所向,不得不动手。
*
无论白日黑夜,萧恒总是召迟策入帐议事,直至深夜才令迟策回去。
贺九陵、岑离等昔日恩信有加的爱将,较之全都疏远了一层,就连色授/魂与的“宠妃”容云都被晾在一旁。
“陛下果真是爱将如渴,在统军方面胜过那些什么三皇五帝百倍!”
天色已晚,帐下暂闲的军卒议论纷纷。
“那还用说?单说陛下待咱们这些普通士兵就有多恩厚?你没听说,在祁国,他们太傅还要倒收当兵的一笔冬行费!”
“冬行费?!”
“冬日大寒,行军途中需备更多衣物和防冻的膏药,这笔钱,要士兵从自己身上出!”
“啧,真是好稀奇的事!”
“嗐,要是真用在过冬上就好了,传闻这笔钱都充了那太傅自己的腰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那祁**士穿的都是柳絮打的棉衣,光这冬风都够要半条命了,难怪打仗不行。”
士卒们光顾着交相感叹,全然没有注意到容云此刻越走越近的脚步,直到有人突然反应过来——
“参见长乐王!”士卒急急翻身向容云行礼。
“参见长乐王!”“参见长乐王!”
刚才还聊得有来有回、热火朝天的士兵顷刻肃立严整,恍如战场上那样齐刷刷。
“免礼。”
容云点点头,重新走远。
士兵们细索的话语声、腕肘相撞声才又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你说长乐王果真是男宠么…?两个男人要怎么……”
“真的假不了。他一个俘虏之身,还这样大剌剌行走在中军之内……”
“嘘!不要妄议!”
几个士兵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可眼神中的猎奇、旖旎却走漏了一切。
就在这几日驻军修整期间,容云被特许出入自由。他没有军务缠身,又待遇特殊,备受瞩目,自然成了旁人眼中最逍遥自在的存在。
只不过,容云明白:这不过是萧恒施给迟策的另一个障眼法,要迟策亲眼看见昌国的军纪中有多少漏洞,昌君是多么随心所欲、色令智昏。
容云一边走一边想着:
迟策被萧恒安排在中军,迟修则被遣去了西侧军营,由李沐、李淳等昌国将官严加监视。可即便如此,迟策还是在每日操练的短暂间隙里遥遥望着哥哥,眼里满是担忧和挂念。
容云暗暗皱眉:
倘若迟策被斩,就算迟修暂时被萧恒镇住,日后一定会成为终将爆发的不可控因素;
更可怕的是,如果迟修这次选择不忍——和前世的三十万大军不同,这次萧恒驻扎祁地的部队仅有十万,倘若迟修与祁国人里应外合,他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成败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重来这一世,容云更加明白:看似不可逆转的命运实则是由无数偶然拼合而成,任何细节的改变,都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
“将军,”容云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本书册,望着迟策向萧恒营房走去的背影,“您的东西。”
迟策停住脚步回过头,接过容云手上那本书,目光扫过他矜持柔和的脸。
“多谢长乐王。”迟策行礼道。
“将军可是要将此书交给陛下?”容云淡淡地问道。
“是。”迟策略一顿,“这是末将的家传兵法,打算进献给陛下。”
容云略一点头,微笑道:“将军盖世之才,智勇双全,在下钦服。”
迟策眼神略一闪烁,这微笑仿佛别有深意,如同带着某种警醒——不过时候不早,他不能耽搁,再次向容云抱拳行礼道:“长乐王谬赞。”
*
此夜,便是萧恒留给迟策最后的行刺机会。
今日之后,迟策便会被差往边郡担任有名无实的闲职,再无良机。
是夜,看似又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冬夜。在凛冽的风声之中,无数双黑色的眼睛潜隐在暮色里,围拢了萧恒的营帐。
三卷《太平要略》放在萧恒面前的书案之上,而他正注视着掌中长剑。或许是瞳色比旁人浅淡的缘故,在黑暗中,萧恒也能看得比旁人更清。
剑柄细碎的红缨飘撒在华服之上,恍若一抹血痕。
今夜,如若帐外士兵不能生擒迟策,他就要亲手用这把剑来了结。
然而——夜入三更,帐外依旧寂然无声。
萧恒蹙起眉头,猛然间,他恍惚想到了什么,猝然起身大喊左右:
“去看长乐王!”
萧恒:啊啊啊啊我老婆……!
欲知后事如何,明天晚上九点(试图押韵)~
好肥的一更,求苹论(打滚儿,星星眼,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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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