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容云轻轻摇了摇头,微微垂眸道,“是他们不懂陛下经韬纬略,也不懂陛下此行的计谋。”
“陛下此行计谋之一,是率领众将浩浩荡荡前往祁国前线,暗里却将五万玄翼军绕至庐城背后,粮草囤积之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乃第一计,众将都心知肚明。”容云款款说道。
“第二计,则是骄兵必败。”
容云抬了抬头,迎着萧恒渐渐平静下来的目光:“祁王虽轻浮自傲,听闻陛下要亲征庐城,势必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而陛下做的,就是要祁王变回狂妄无知的鼠辈。”
“所以陛下会率先扮成骄兵,大肆张扬,携臣同往,营造出轻敌的假象,是为诱使真正轻敌之人显形。”容云轻声道。
“此一计,众将军不知。”
但是容云知道:萧恒越是表现出浓情蜜意、色令智昏,这一策效果便愈佳。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只有条理分明的做戏。
容云本就已是戏中人,不在乎再多陪他演一场。
在萧恒微微一怔、略显复杂的神色里,容云微微屈身,低声道:“臣虽不懂兵法,可陛下英明神武,臣心照分明。”
“你果真冰雪聪明。”萧恒道。
他默了一会儿,似在思忖什么,方才又说:“你不和贺九陵计较,这样最好。”
“自然不会。”
萧恒神色终于完全恢复了此前的沉静与轩昂,他站起身来,走到容云近前:“既如此,陪朕去营中看看吧。”
容云一路随在萧恒身后,暗暗铭记着目中所见:简洁严明的军纪,森严的营垒岗哨,铁壁般的工事……
那些让萧恒获胜的每一处细节,他都暗暗默下、牢记心中。
穿过整齐的营垒,萧恒停步在一处空地前。
“刀枪无眼,倘若身处险境,你可有一技自保?”萧恒忽然问道。
容云想想,摇了摇头。
做了十几年太平皇子,儿时的骑射功夫也在停止狩猎后荒废了。
萧恒上下扫量着他,道:“你身形太瘦,近身不如暗斗,今日我便教你如何以一箭毙敌。来日空闲时,再教你三步以内的杀招。”
萧恒说着拿起了弓箭——
那种带着铁须倒刺的断喉箭,正是当初城楼上令容云一箭穿心、也正是那日萧恒对着龙鹫驹高高举起的箭。
容云微笑着在萧恒的手下握紧了那支箭:那箭曾经将他杀死,而今他也要化身那样一支利箭,直刺进昌国最薄弱的胸膛。
*
萧恒在征途中的一切十分简素,吃、住力求与普通军士等同,睡也不过是两张草席、两卷皮毛缝制的被衾。
隆冬已至,深夜气温降得更低。
风吹过帐外,容云将身子蜷成一团,希望攒一些可怜的温度。
他默默耐着苦寒,不欲表现得翻来覆去,只在遍体僵硬之时小心地侧了个身,却猛地对上了那双紫色的眼睛。
“怎还不睡?”萧恒问道。
“……”
容云感到惊讶:他听闻行军途中不能睡太沉,却没想到这么点动静就吵醒了萧恒。
萧恒疑惑的眸子盯了他一阵,随后抬臂撑起了身上的被衾:“过来。”
容云看着那黑夜中鹰隼般的眼睛,心头莫名一挣,喉头紧跟着紧了紧。
“明日还要骑马行军,不会对你做什么。”萧恒如似捕捉到了那一丝犹疑,信口道。
宽敞的胸膛散发着炽热的暖意,在冰天雪地里如一座火炉——那诱惑实在太大,纵使存在被骗的可能。
容云发僵的嘴唇动了动。
“呼——”
萧恒抒了一口气,矣然起身,将卷着周身暖气的被衾尽数裹在容云身上,结实的手臂将他全副揽住,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滚热地落在他脸上:
“睡吧。”
僵冷渐渐消融,容云浸在令人安心的皮革味道中,感受着萧恒温热而渐长的呼吸,悄悄睁开了眼:
他们在一起共度了许多夜晚,容云却是第一次在黑暗中描摹萧恒的轮廓。
沉睡中的萧恒是那样温热、安静,褪去了全部或轻薄或残虐的色彩,宛若滚掉一层兽皮,第一次那么像一个鲜活的人。
至少……在这样寒冷的夜,他愿意分给容云一半体温。
*
昌国对祁国的战争就这样打响了。
祁国名将迟策率领的精锐部队镇守庐城,以攻为守,率先向昌军阵营发起突袭。
昌军驻扎在毫无掩蔽的平原之上,整座大营岿然不动——它恍如风雨之中黑色的森林,落地生根、瞬间掠走了陌生土地上的全部养分,将其上寄居的一切全部击溃碾碎。
被裹挟在这样的洪流之中,倘若不是其中的一员,便只会感到万分恐惧。
容云望着身侧如烟瀑般的箭雨,脑海中掠过一幕幕青央城浴血的画面——
只不过这一次,那些夺命的箭矢并不落在他的身旁,而是索魂般飞向对面的庐城。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容云不禁怀疑,萧恒真的需要用这样的军队来明修栈道吗?
“即便必胜,也需最小伤亡。”萧恒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萧恒的唇角噙着狂傲的笑意:“祁王若再不肯降,兵临城下,必要他一箭穿心。”
容云默了默。
面对萧恒这样的敌人,可供选择的路诚然不多:除了降,或许就是如他前生那般死。
大胜的消息在两日之后传来:玄翼军烧毁了祁军粮草,顺势切断了水陆两条粮道——城中守备面临着与青央当初相同的可怕绝境。
终于,祁国第一勇将迟策开城受降,跪伏在地,接受萧恒的招降和赐封。
城楼下,满目悲颜的迟策谢恩起身,目光猛地撞上帝王身侧的容云。就在那一瞬,空气中陡然升起一阵同病相怜的遥感。
和萧恒南征北战中收服的武官一样,迟策和其弟迟修分别被封为振武将军、扬威将军。
城楼、府衙全部换上了昌国旗帜,庐城夺下,三十万昌国大军再度集结,祁国元气大伤,灭国之日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军报疾速传来,打乱了眼下局面:
樵国都城一带爆发雪灾,樵国举国上下乱作一团,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只可惜昌军正在全力平灭祁国,徒赠樵国喘息时机。
萧恒立在马上沉思片刻。
“分兵两道,朕亲率十万兵力攻打祁国,黄显、匡甲即刻率军二十万,并顾云霆的五万玄翼军奔赴樵国。”他挥鞭一指道。
然而,匡甲、黄显、顾云霆三人出列跪倒,却并没有谁出言应承——
“陛下,”黄显率先作难道,“……臣以为,祁国虽接连大败,可百余年来积势尚在,且据地之利……恐怕……”
“你是说朕打不了胜仗吗?”萧恒坐在马上高高昂起了头。
“不、不敢!”黄显欲再解释,被萧恒挥袖打断。
“攻灭祁、樵二国的行军战略,朕不是都与你们说了吗,怎么,你是怕二十万大军拿不下小小樵国?”
“臣不是!这、这……”
眼看不善言辞的黄显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黄显一旁的副将宗正平跟着跪了下来,他本是文士出身,又会用兵,颇受萧恒信任,此时也出言相劝:
“陛下腹有良策,攻打祁、樵二国之计早已定下,实非不假。只是,当初之策乃是令三十万大军攻下祁国都城济阳后,留十万军队驻守祁国,而后再以余下军力攻樵。”
“然则分兵之后,陛下亲率十万,交给臣下二十万,就连陛下亲卫的玄翼军都要调走,臣等岂不是罔顾陛下安危,置陛下于险境?此等不忠不孝之事,黄将军不敢应,臣也不敢,只能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萧恒脸色微微一转,满面肃容缓和了些:“你倒是会说。只是,朕一人之命是命,朕的军卒难道不是命?”
萧恒抬目瞥了黄显一眼:“樵国大灾,正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若都耗在祁国,打完仗一月有余,樵国怕是早做好了准备。”
皇帝爱兵如子,这一点在黄显、匡甲、宗政平等人之间早已达成共识,因此话就卡在这里没法再说。
然而此时,情绪万分激动的匡甲忽然跪行两步上前来:“陛下既然决心分兵,不如留二十万大军护驾,我等率兵十万前往樵国拼死一战,就算豁上性命,也要为陛下啃下这块骨头!”
萧恒高高注视着满脸激动的匡甲,忽而轻笑道:“朕要的是以小博大,不是要你们的命。”
“陛下!”
黄显又骤然上前一步,“臣以为,若陛下心意已定,不如由陛下和贺将军、顾统领一同前往樵国,臣愿与匡将军在此,以十万军力平定祁国!”
形势清楚得很,祁国虽然国事衰颓、大难在即,可仗着地形复杂和盘踞此地已久的优势,留十万人攻打实在是颇有风险。
而反观樵国那边,虽然疆域广大,却无险可守且毫无防范……
“你们担心祁国地形,”萧恒一语道破,随后扬起下巴瞥向人群一隅的迟策、迟修,“朕不是已得了向导么。”
迟策迟修两人听到这话,猛地抬头,惊讶地望着萧恒——
“此行正是你二人立功的好机会。”萧恒看着二人道,“朕一向对降臣既往不咎。凡有功者,必有重赏。”
此刻,众人矣然一个个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问题在于,如果萧恒离开祁国,那么谁来为迟氏兄弟记功封赏?除了皇帝本人,谁也没把握对新招降的将领有足够的话语权和威慑力。
而若是不要向导,十万兵力钻进祁国山沟、谷地的弯弯绕绕,着实苦手。
而关于迟氏二兄弟的忠诚度,众将也无法开口质疑——因为他们自己、亦或是身旁亲密的同僚,当年也是被萧恒这么收服、委以重任,然后就心甘情愿、肝脑涂地一辈子的。
萧恒的聪明不仅在于独断专行、屡出奇招,且每次都独断专行得那么让人无可反驳。
实在是太完备的计划了。
容云暗自点头,只不过,萧恒还是漏算了一点。
只这么一点,就足以让千军万马土崩瓦解、傲视群雄的萧恒命丧黄泉——
小云:害怕,瑟瑟发抖,不想被坏东西那个……
//下一更周二晚上九点,评论是码字动力(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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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