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祠堂的中央,站着一个人,眼镜折射着寒光。扬起一把巨大的骨刀,在烛火的掩映下锃锃发亮。
手起刀落,血色飞溅,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碰撞声。
正是他来时见到的村长。
地上放着一具已经被砍去了双臂的尸体,村长拿起手臂,放在祠堂的祭台上。
奇怪的是,原本应当放着祖宗牌位的地方,放的是一尊巨大的神像。
神有四只眼,八双手,半面哭,半面笑。神前燃着红烛,不断淌下红色的泪水。江千劭隐隐觉得这神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十分眼熟。
村长扶了扶眼镜,放好手臂,又提起骨刀,继续劈砍。
一颗头颅滚到窗下,江千劭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万宏桢的手下之一。
竟然真是**的人动的手!他忽地想起那对姊妹描述的恶鬼,黑瘦如猴,脖颈毛发丛生,两眼铜铃似的会发光。估计看到的就是这个村长了。
可是万宏桢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哪儿能这么容易就让**的人拿下?除非**的人使了什么手段。
是什么呢?江千劭百思不得其解。
村长只是重复着劈砍的动作,江千劭也对这个场面不感兴趣,毕竟他可不是周侨那个小变态。
他跳下窗,绕过祠堂,准备去祠堂后的村长房间,再探查探查。
村长房间里黑着灯,江千劭摸着黑溜进去,燃起一根火烛。
屋子里摆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宗教用品,朱砂,黄纸,甚至还有几柄长刀。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块大的镜子,能照出人的全身。
江千劭拉开村长桌子的抽屉,从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抽出一张密封火漆被破坏了的信纸。
信纸已经泛黄了,看起来有了些年头。吸引他的是那张信纸的印章——一条九爪金龙。
九爪金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这个印章江千劭认得,正是复兴社的标志。没想到这件事也有他们的手笔。
他拆开信纸,发现里面是关于尖山村搬迁的事情。
复兴社和村长有经济往来,提供了一些好处给他,让他带着全村搬进这个“世外桃源”。
村长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民众,所以向复兴社问了。后面的答复被人撕去了。
但是江千劭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宗教信仰。
他把信纸放回原处,又找了良久,都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于是出了房间。
这时天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不知哪家的公鸡叫了几声,惊醒了好几户人家。女人们提着脏衣篮出门,三三两两到村里的小溪边浣衣。
江千劭注意到村里的农田少得很,绝对供不起这么几百户人家的粮食。那么粮食就只能是从商队的手里抢的了,或者是抢劫了钱财出去采买。
他走近一位单独浣衣的妇女,拍了拍她的肩膀。
妇女回过头来,神色麻木,她盯着江千劭看了几秒,忽然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恐之色:“你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你是外面来的恶鬼吗……”
就在她要发出尖叫时,江千劭赶忙道:“我是被老朱接进来的,在他家干活。”
老朱在村子里应当是有些地位的,妇女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但是仍然心有余悸,问:“那你有什么事?”
“我对村子不熟悉,有些事想问问你。”
妇女似乎不太愿意和他说话,但是也没直接拒绝。
“为何你们家门前都要吊纸人?”江千劭问。
“当然是为了代替我们受罪啊。”妇女理所应当回答。
“你们有什么罪?”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妇女说到这儿,忽然有了一丝生机,话也多了一些,“我们只有相信神灵,跟随他的指引,才能获得拯救,死后不下九层地狱的油锅。”
“那些纸人为何都没有眼睛呢?”江千劭记得进村时看到村长劈砍的纸人是有眼睛的。
“因为……点上眼睛,他们就会活过来啦!活人进纸人,纸人点眼睛——嘻嘻嘻……”女人说着,竟然还笑了起来。
难不成那些纸人里还真装了人?那些血也是人血?江千劭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问:“我要怎么才能出去?”
“我不知道,我们不出去。女人和孩子被保护着。外面都是吃人的恶鬼,只有村长和神沟通后,男人得了神的指令才出去。”
江千劭思索着女人的这番话,有些被这些人的愚昧固执震惊到。
“你查到了没有。”忽地有人在他耳后说了一句话。
江千劭正出神呢,被吓了一跳,差点直接动手。看清楚来人后,他沉下脸:“你是鬼吗?走路都没个响?”
周侨勾了勾嘴角,像是故意吓他似的。
“今晚九点就要拜堂了,我来提醒你一下,你还有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江千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早就安排了人,我们沿路过来的时候,我撒了灰粉,我的人能找到我们。最迟今晚十点,你坚持坚持。”
“行吧。”周侨甩开小扇子,扇了扇风,“早知道你没用,我也去打听了一下,好心提醒你,别喝村里的水。”
水……水!江千劭陡然反应过来,问题就出在了水!
双江坡的江水都喝不得,只有两口井。商队上山之后,只能在山腰的井里取水。
**的人如果在井水里下致幻药物,那么就不必和商队的人硬碰硬了,自然能拿下装备齐全的过路商队。
这周侨居然还有点用,江千劭点点头。
周侨继续道:“哦,对了。你还可以去村长家看看。我听别人说,他家晚上有时候会传出哭声。”
“还用你说?我昨晚就已经去过了。”江千劭虽然嘴上这么怼他,但是还是打算再去一趟。他可能遗漏了什么地方。
两人分开后,江千劭又在村子里走了走,和人打听消息。可惜除了受到了封建迷信的冲击外,一无所获。
他打算现在去村长的房间再查探一次,可是才刚进屋,村长后脚就跟过来了。
江千劭吹灭手中的蜡烛,蹲下身,藏在桌子下,握紧手中的折叠刀。这个村长是个紧要人物,不能杀了,最好能生擒。
脚步声已经靠近了门槛,村长的手放置了门上。
然而就在此刻……
“村长!”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女声。
来人顿住动作,从江千劭的角度可以看见门外黑影动了动,随后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白纸糊的窗外。
“村长!老朱带回来的那个女的,杀人啦!”
“杀谁了?”村长的声音浑厚,像一口古钟。
女人带着哭腔,道:“老朱家的儿子。”
“带我去看看。”
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江千劭从桌子底下直起身,走到窗户口,向外看。
外面已经不似先前的宁静了,夜里每一家的灯都逐次亮起,不断地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找到人了吗?”
“没有。”
“接着找!翻遍整个村子也得给我把人找出来!连同她那个丈夫一起!”
“啊!我苦命的儿啊——”老朱妻子的哭声回荡在山里,不绝于耳。
该死,江千劭暗骂了一声。本来可以悄无声息地出去的,现在被周侨一搅和,他的计划都乱了。
不是说九点之后才结婚吗?怎么现在就把人弄死了?而且周侨这种废物居然还能杀人?!
现在需要马上换个安全的地方,等他的人来了再来找线索。江千劭推开一丝门缝,确认左右无人后,飞速走了出去。
村中人高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在村里四处走着。江千劭借着栏杆的掩护,绕到了屋后的阴影处。
当他回过头时,却见到屋后的大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人,喜服刺着古怪的金色字文,夜里乍一看能把人吓撅过去。
“新娘”长发披散,身材高大,背对着他,手中停了一只乌鸦。
那人从乌鸦的脚上取下一个纸卷,看完后信手扔了。乌鸦扑腾扑腾两声,朝着山崖外飞走了。
江千劭只紧张了一瞬,随后就认出了那人,不是刚惹了祸的周侨还是谁?
他向前走了一步,刚想开口叫周侨,骂他一顿。然而他的脚步声一凑近,周侨立刻警觉,回头的同时左手微微一动,一个不知道什么物件,飞快地朝江千劭刺过来。
江千劭几乎是下意识矮身,堪堪才躲开了周侨甩过来的器件。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把血红色的小扇,深深刻进了墙上,得有好几厘米了,足见这人力道之大。扇子上还滴着血,**不离十是那个傻子儿子的。
江千劭眼里略过一丝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半眯起。
“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
先前在江家,他连江千劭的手都挣脱不开。
周侨这会儿已经认出来了江千劭了,没有再动手。但是他也没有回答。
隔着十来米,还有雾气遮掩着,江千劭看不太清周侨的脸色。
江千劭向他走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周侨脸上没了平日的瓷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自然的红晕。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些迷离茫然。
“你干嘛要杀了那个傻儿子?我们现在正被全村的人追杀你知道吗!”江千劭气不打一处来,愤懑地揪起他的衣领。
然而周侨不知为什么,还是未应声,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盯着他。
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平时江千劭从没闻见过。
“是他做错了,他碰了我的手……嗬嗬,所以我把他的手剁下来喂猪了……你只说让我不要死了,没说我不能杀人呀。”周侨阴笑着,拍开江千劭的手,他的温度也比平时高了不少。
“你怎么了?”江千劭这会儿终于意识到了眼前人的不对劲。
周侨碰到江千劭的手,本来是想拍开的,却忽然顿住了,反握住他的手,把脸贴了上去,摩挲了几下。
江千劭的指尖贴上周侨的皮肤,像是贴在了一簇火苗上,烫得惊人。他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他妈松开!”
“你的手好冰,好舒服。”周侨的语调好似一条湿漉漉的毒蛇,滑腻而冰冷,从人心尖上溜过。
江千劭立刻把手抽出来,探究地打量着周侨,按住他乱动的手:“别碰我!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先前江戊尘提到过,周侨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犯病。周侨现在这个浪样,确实像是病的不轻。
“没有,我吃药了!”周侨似乎对他抽手有些生气,蹙着眉毛。
好了,江千劭几乎可以确定这人现在神志不清了。不然换了平时,只有他二人在,周侨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近乎委屈的神色。
“好热啊。他们给我的喜服都不合身,勒死我了。”周侨说着,就开始扒拉身上的喜服,露出一片苍白的脖颈,上面有很多狰狞的疤痕。
江千劭注意到了那疤痕,然而他并不关心周侨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只是提醒他:“现在夜里更深露重,你要是冻死了,我可不管。”
周侨听了他的话,止住了手,两眼汪汪地眨巴着。
江千劭眼神一动,忽然察觉了一丝趣味。平时牙尖嘴利的人,忽然成了这幅任人摆布,乖乖听话的模样,让人怎么能不产生一种欺负他的**?
而且周侨这个混球先前做了不少让人牙痒痒的事,现在也时候该还回来了。
“把手抬起来。”江千劭仰起头,几乎是命令式的语气说。
周侨抿了抿嘴唇,然后把左手抬了起来。
“说……我是你爷爷。”江千劭眼尾抬起,揶揄道。
周侨张开嘴,犹豫了几秒,道:“我是你爷爷。”
江千劭的脸沉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
忽然,江千劭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做什么,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居然在逗弄这个,他一直都瞧不上,甚至说得上是厌恶的白莲花。而且这个白莲花还是个黑心的,明显有很多事瞒着他。
他真是昏了头了,神志不清醒。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多挖掘一些这个人的秘密。
江千劭正色,清了清嗓子,道:“你告诉我,你来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你真的是来祭祖的吗?”
“……不是。”周侨回答。
江千劭眼神危险起来:“那你是因为想害我?”
“也不是。”周侨摇摇头,“我是想帮你。”
江千劭面露不解,他们不是一直针锋相对吗?难道周侨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这人已经被自己的魅力折服了?
随后,他哼笑一声,心想:也对,怎么会有人和我相处之后,不为之所动呢。
江千劭表示理解。
“我知道了。不过你要记住,我是非常瞧不起你这种人的,别痴心妄想我对你有什么好脸色。”江千劭收敛神色,又问:“那你再说说看,你是怎么看待江家的其他人的?”
江戊尘似乎和这个小子走得很近。
周侨死死咬住牙齿,憋出来一个字:“恨。”
这个答案很令江千劭意外,他皱眉道:“为什么?”
周侨却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江千劭手指在下巴处摩挲了一下,心里的算盘飞快地打着,想着还能怎么报复回来,让他吃点苦头。
忽然,他想到了,冷笑一声,对周侨说:“你现在去吸引村长的注意力,帮我拖延时间,我再去村长房间查探一次。”
周侨虽然现在不清醒,但也不是成了个傻子,他撇撇嘴,回答:“危险,我不去。要是被他们打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的人马上就回到了。再说了,你不是身手不错吗?这一时半会儿应该顶得住吧?”江千劭故意激他。
找线索越早越好,免得再出什么变故,万一村长突然折回将线索都毁了,那就白来一趟了。
周侨似乎有些站不稳,呼啦一下倒在了江千劭身上。
他比江千劭还要高,虽然看着瘦削,但着实不轻,估计内里肌肉密度不低。周侨甚至还往人身上蹭了两下。
一股雪梅混着艾草的味道扑入鼻腔,还有陈苦的药材香,江千劭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你让我靠一下,我就去……”
“我都说了,让你别碰我。而且……”江千劭目光尖刀似的,他抬起周侨的下巴。
“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其实挺对我的胃口。只不过,为人太令人生厌了,对着谁都一副好人样。我劝你,别来惹我,小心——我把你干了。”
周侨愣了一瞬,下一秒,他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左眼下的小痣也跟着动。
“你莫不是弄错了,是我要干你……”他说着,直起身来,摆摆手:“罢了,我帮你去,也是帮我自己。”
“这会儿又不怕死了?”
周侨撩了撩长发,露出一种平时藏敛起来的狂妄倨傲。他伸出手,用手指划过江千劭的脸,道:“不会的——只有别人死的份。”
周侨勾起嘴角,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扇子从墙上拔了下来,消失在了浓雾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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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