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是半个多月之后才回家来的。
大太太一向是有些急脾气的,又兼大公子分化得实在太晚,留给他择婿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于是阮珵这次跟着母亲在外祖家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把江南的权贵人家内眷们都结识了一大半。
一回到家里,江夫人就拿出了几个择婿的人选来,跟自己的官人仔仔细细地商议起来。
“听说夫人最中意的是江左总督的孙子,娘,你说他长什么样?配得上咱们大公子吗?”松云每隔十来天,都会得到一次放假回家的机会,松云家就在阮家北面的小石巷里,那条巷子中满满当当住的全是阮家的仆役,白家在其中,算是有些体面的一家。
松云的爹白升在城外的庄子上做庄头,替阮家管理着一个田庄。此刻松云便坐在炕上,一边嗑他爹从庄子上带回来的松子仁,一边同他娘闲话。
“那谁知道,据说是生得一表人才,不过老爷的意思,好像是更喜欢平远侯陈家的公子。”白嬷嬷说。
“平远侯不是总带兵打仗吗,他们家公子也要上战场的话,那多不安稳呀。”松云嚼着松仁说。
“难得你还知道这些。”白嬷嬷笑道,“那你难道不知,富贵险中求吗?”
“阮家还不够富贵吗?我们都是公府了,还有什么好求的啊。”松云不解道。
“富贵也有虚与实,你哪里晓得这些。”白嬷嬷看他一脸天真,便不以为然地说。
阮家虽说是公府,可早已没落了几辈子,空有个虚头衔,只是这公爵的帽子还没被摘掉,已经是祖上积德了,如今的富庶日子,大半都是来自太太当年的嫁妆,若是阮家的儿孙辈再无一二个出息的,恐怕这个虚景破灭也是早晚的事。白家夫妇都是这府里几辈子的家生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松云却不懂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只知道他家少爷自小读起书来便与那寒门学子没什么不同,起早贪黑悬梁刺股的时候占大多数,他只知道老爷夫人对二少爷寄予厚望,都盼着他读书入仕,却不太晓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阮家对于三个儿子的未来规划得一直很明确,嫡长子袭爵,次子读书取仕,幼子照管田庄商铺等产业。不过,如今因为阮珵分化的结果,原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阮家兄弟眼看着就要重新洗牌了。
就连松云都知道,大公子如今是坤泽,如果嫁出阮家就不可能再承袭爵位了,而剩下的两个公子中,阮璎虽是正房所出,但阮珩居长,又是乾元,二人究竟谁来做未来的承嗣子,就变得大有可议论的余地了。
不过,除此之外,松云还想问问一条他更关心的新闻。
“听说老爷决定要把十六小姐给魏氏养了?”松云问,“娘,是真的吗?”
“这都是几辈子前的事了,老爷刚回来那两天就吩咐了,说太太房里不用收拾小姐的房间了。”白嬷嬷笑道。
阮家的女儿众多,太太也不是各个都要养在自己房里的,不过,据说十六小姐出生时,接生婆和郎中看过了,都说她长大了是很有可能分化成乾元的,因此,府中上下一直都觉得,老爷和太太应该不会让魏氏养育十六小姐了。
也不知魏氏是怎么跟老爷说的,又或许是老爷自己生了恻隐之心,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松云平日只跟着少爷,对府里的事情的确了解得很迟缓,不过这条消息无疑是好的,会有谁不希望亲自养育自己生的孩子呢?魏氏也一定很希望小十六能留在自己身边,如今意外地得偿所愿,松云都替他感到开心,而且他觉得阮珩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松云这边跟白嬷嬷正闲话着,他的妹妹星儿忽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府里出事了。”
白嬷嬷是中庸,从头到尾一共也就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是松云的姐姐叫白月,前几年分化成了乾元,白家爹爹便到老爷面前讨了情,将她放出府,找了个学堂让她念书去了。
白嬷嬷生的这三个孩子中,唯有松云是个笨的,不光白月天资聪颖,星儿也与他截然相反,是个鬼灵精的丫头。星儿虽然不满十岁,还没进府里当差,但日日都在二门里外进出,跟府中各院的丫头婆子们混得极熟,各类消息也是她探听得最勤快。
不过虽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星儿口风却向来是严谨的,大户人家最忌口舌生事,因为这个赶人打人的事年年都有,因此星儿从不胡说八道,凡是经她口的,必是不得不说的大事。
于是,白嬷嬷见女儿这般,便吃了一惊,放下茶碗,问:“怎么了?”
星儿谨慎地看了一眼她的哥哥,见松云只是一脸单纯的惊讶和好奇,全无半分城府的样子,便不免有一丝掺杂了嫌弃的无奈,她先说:“哥,你要是听了,可别到二公子那挑拨去,要不你就别听。”
松云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满道:“岂有此理,我什么时候大嘴巴过?”
“你妹妹是为你好,你听着就是了。”白嬷嬷习惯性地数落了松云一句,又紧接着催促星儿快说。
松云憋屈地闭了嘴,心里还嘀咕着,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星儿接下来说的话吸引过去了。
“听说夫人在上房,把魏氏打了。”星儿小声地伏在白嬷嬷耳边说。
松云挤过去也听见了,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白嬷嬷也很快大惊失色:“为了什么?”
“夫人回来两三天了,一直忙着大公子的事,没顾得上,好像是今天才想起来十六小姐,就叫魏氏抱来给她看看。”星儿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谁知道怎么了,十六小姐头一次见了太太,许是怕生,不论怎么哄,就是不叫太太母亲,太太想逗她玩,谁知十六小姐竟躲在魏氏身后不出来,还叫了他一声娘。”
白嬷嬷便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往小里说,这不过是个称呼的问题,小孩子认生也毫不奇怪,但太太如今心中正值烦乱,大公子和阮珩分化的结果天壤之别,就算她面子上维持地八风不动,其实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人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正在枪口上,谁知魏氏就带着十六小姐这样撞了上来。
星儿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后来太太就叫奶娘把十六小姐抱下去了,然后单独跟魏氏说了一会话,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说什么了,总之听说魏氏出来的时候,一边脸红肿的,脸上还挂着泪。”
“阿弥陀佛。”白嬷嬷念了一声,脸上很有几分紧张。
松云已经听得呆了,太太一向贤名在外,又端着款,虽然待下严格,但从不曾听闻有欺压妾室或庶子女的事,但凡这些人犯了什么错,若是查有实据,秉公处理便是,太太从来是稳坐钓鱼台,从不动怒的,别说亲手打人了,就连一句略粗些的斥骂都没听过。
况且这么听下来,魏氏好像也没犯什么错。松云这么想,便也这么疑惑着说了出来。
星儿却叹了口气,说:“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听。”又说,“我都能想到太太骂他什么,肯定是说他没教好小姐,再往重里说,就是看见自己生的二公子是乾元了,心里骄傲,生了僭越的心。”
松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太太能把魏氏想得这么坏,但太太都气得打人了,多半真是如星儿所说的那样,不禁也有些不寒而栗。
“那我该怎么办啊?”他没头脑地害怕起来,由衷地问。
松云笨是笨了一点,但他有一点好,就是从善如流,不耻下问。
星儿便大方地跟他说:“哥,我劝你就当没这回事,什么都别跟二公子说。”
白嬷嬷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松云先答应了,又担心地问:“那要是他从别的地方听说了怎么办?”
“那咱们这府里就没安生日子过了,哥你就等着天天看大戏吧。”星儿说。
松云知道这话的意思,阮珩虽然一向很尊敬自己的嫡母,对魏氏也极少过分亲近,但万一太太和魏氏同时掉进江里,松云很清楚阮珩会毫不犹豫地救谁。
松云从小就跟着阮珩,见过的事情也多,阮珩十来岁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当时三公子发了痘疹,病情有些凶险,太太为了照顾儿子,就没精力照管家事,便将内宅大小事务一应交给魏氏照管,结果也是不巧,就在魏氏管家的期间,家里的一个小丫头跟年节下来府里唱戏的戏子私奔了。
大户人家闹出这样的事来是极不体面的,魏氏虽说也是倒霉,但毕竟是在他管理下出了这样的事,难辞其咎,太太气得倒仰,把魏氏狠骂了一顿,还差点就要将他发配回扬州老家侍奉宗祠去。
阮珩听说了此事,便在太太屋外跪了一个晚上。
此事闹得人仰马翻,最终的结果便是魏氏没有被发配回老家,但阮珩在太太心里的位置也大不如前了。
其实如果阮珩不求请,太太也未必会真的那么处置魏氏,但阮珩无论如何也要如此做,却惹怒了太太,让太太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亲子跟养子到底是不同的。
阮珩虽然长大了很多,但性子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阮珩这次也参与到魏氏和太太剑拔弩张的局面之中,松云虽然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但也觉得十分吓人。
他觉得自己不是很想看这种大戏,于是便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由于心中不安,松云提早结束了自己的旬假,这日早早就回到了阮珩那里。
阮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好似对内宅中的一场风波确实毫不知情,松云见了他的样子,便放心了几分。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阮珩问。
府里下人虽然偶有休假,但很少会容他们在自家过夜,总是一日便回来,但阮珩总是很体谅他们几个,每次休假都许他们在家睡一觉,第二天再回来,因此松云常常在家里腻到次日中午饭后才回,今天确实有些反常。
“少爷,我想你了。”松云憨头憨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想我干什么?”阮珩匪夷所思地失笑。
“没什么。”松云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很奇怪,其实他心里,是真的很担心阮珩的,又因为魏氏的事而很难受,就是不知怎的,说出来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脸红,便低下了头。
松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阮珩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样。
他一进门就垂头丧气的,好像心里担心着什么,刚刚看着自己,一幅很关切,又不知所措的表情,那样子,阮珩看得明明白白。
还不就是为了内宅的事。
他用手轻轻拍了拍松云的头,然后便起身,说要出门。
“少爷要去哪啊?”松云问。
“去给老爷太太请安。”阮珩说。
每日晨昏定省,阮家傍晚请安一般都在晚饭前,时辰确实也该到了。松云却不知怎么慌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那个,少爷,你今天要不别去了。”
阮珩听他这么说,不禁失笑道:“我不去请安,是要给太太脸色看吗?”
松云啊了一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少爷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难道要等你来告诉我?”阮珩反问,又安抚他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怎么样的。”
松云虽然担忧,但听阮珩说不会出什么事,他便安心了许多,他知道在这府里很多事都很复杂,一个小小的纰漏都可能酿成天大的风波,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总有人是能想得出来的,他的姐妹、他爹娘,都是想得出办法的人,阮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