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贮月轩里。
阮府虽然大,但也不是每个老爷的侧室都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可以住的,只有魏氏有了这样优越的待遇,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几个女儿住在这里。
魏氏已经梳洗过了,披着发坐在床头,静静地发了一会呆。
还有一两年就到三十五岁了,魏氏已经不再能称之为年少,不过他先天生就的一副皮囊,仍然让他显得充满光彩,即便他平日的穿着打扮从不逾越本分,但青蓝色的衣裳和朴素的银饰就已经足够衬托出他的美。
此时,魏氏却略显颓然,忍不住任由思绪反复牵绕于今天在太太房里发生的事。
他明明教过小十六的。
他对小十六说过很多遍,她是小姐,她有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因此她也不能管自己叫娘,即便他的确生了她。
这件事他也纠正过很多次了,直到小十六再也不会在人前那么叫,只是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那样叫一两次,只是这样罢了。
难道只是这样也不行吗?魏氏想到下午在夫人房里的时候,夫人拿着拨浪鼓逗她玩,十六小姐却一个劲地往他身后躲,然后说了一句:“娘,我害怕。”
十六小姐很少会那么怕一个人,她从来都很大方、活泼又礼貌,魏氏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很用心地教过她的,他没做错什么,小十六更没做错什么。
可是脸上火辣辣的,到现在还疼。魏氏对镜照了一下,半边脸还是浮肿的,活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一样,下午的时候他还得见管家娘子们交代事情,于是不得不用粉把那里的红色掌印盖住了,现在洗了脸,就又显露出来。
魏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挨打。太太让人把十六小姐抱走之后,他就跪下了。他有点慌,但是说得挺明白的,他说了自己平常是怎么教十六小姐的,又说她还是小孩子,可能还不认得太太,结果太太好像并没有要听他说什么,直接走过来,就给了他一巴掌。
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太太的丫头,都肃立在一旁,看着太太打了他,又大声地斥责他。
魏氏此时想到下午夫人房里的场景,忽然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感觉很奇特,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脑海里面乱乱的,忽然又浮现出二少爷小时候的样子。
魏氏想着,那时候他好像也就五六岁,刚懂事的年纪,一直养在太太房里,从生下来就跟自己没见过几回,但是那天在花园里,他趁没人的时候忽然跑过来,用手拉了拉自己衣服的下摆,然后悄悄说:“娘,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阮珩说完了那一句就跑远了。
魏氏想想都觉得那实在是让人心惊的一句话,后来在阮珩十岁那年,他果然如他说的那样,来保护他了。可是……
魏氏忍不住想着那些事,对着蜡烛默默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小丫头细声细气地报了一声:“老爷来了。”
魏氏慌忙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遮一下脸,但是看见阮正业已经大步走进来,来不及了,便只得赶紧行礼问安,然后侧着身子,努力地让他受伤的那半边脸隐没在烛光之外。
阮正业却直接走了过来,伸出手调整着他下巴的位置:“给我看。”
魏氏只好垂着眼睛任由他看,那半边脸都映在烛光下了,脸颊因为难堪而显得更红。
好在阮正业很快就放过他了,魏氏也不好矫情地拿扇子手帕遮着自己,就只能垂着头,又将那半边脸偏向暗处,叫丫头来上茶。
“老爷要用些夜宵吗?”丫头上了茶后,他照常问,他似乎并不想让阮正业提上午的事。
“不用了,”阮正业却还是说,“太太打你的事,我知道了。”
魏氏只得垂着头听着,阮正业接着说:“她也不是故意为难你的,先前你就主动说过,要将十六小姐放到她房里养,我忘记告诉她了,以致误会,此事说到底倒是我的不是。”
看来阮正业是来当和事佬的。魏氏可不敢当老爷这么大的和事佬,只得连忙说:“不关老爷的事,自从我来了,太太也没打骂过,已是恩遇了,今天是我叫太太生气,我不敢抱怨的。”
“那就好,”阮正业神色便宽松了许多,又说,“我方才让她送些药贴来给你。”
“不敢劳烦太太,我这里有药,况且也不碍事。”魏氏又连忙道。
阮正业点了点头,看起来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于是话锋一转,又说了些魏氏意想不到的话。
“珩儿是个好孩子。你生了他,也是你的福气。”阮正业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魏氏听了这话,却似被焦雷打了一般,想到了从前的事,赶忙跪下了。
“二公子若是因此事触犯太太,都是我的不是,他还不懂事的,老爷就看在……”
阮正业却笑了一声,当先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你做什么这么紧张?”
“他马上就十八岁了,还不懂事吗?”他接着说,“况且我又还没说他什么。”
魏氏惊魂未定,只敢在一旁站着,阮正业便道:“他今天说,马上到清明节,今年还要去给他二叔扫墓。”
“什么?”魏氏愕然。
阮珩是晚上跟阮正业和太太一起用晚饭的时候提的这事。
阮正业的弟弟阮正兴去世的早,又没有子嗣,多年以来,阮正业都是派阮珩去给他上坟的。
阮家的祖坟自然在扬州老家,但阮正兴却是藏在金陵郊外,这件事情,是阮家的一件不大不小的忌讳。阮家世代公卿,子侄中难免就有一二不肖者,不过像阮正兴那样荒唐的也是不多见的。
阮正兴小时便不学无术,十几岁时迷上戏曲杂技,不知怎的着了魔般,便跟着戏班跑了,一个公府少爷,跟戏子混在一处,天天登台唱戏,更有甚者游戏于勾栏之间,最终也不知染了什么病,未及而立就死了。
阮老太爷气得不认这个儿子,发了话不许这个脏东西葬入阮家祖坟,就在杭城阮家郊外的庄子上找了块地埋了。
此事本身与阮家大房无关,然而阮老太爷已经过世过年,阮正兴毕竟是阮正业亲弟,无后而终,也不能真的无人照管香火。阮家的族长便提过几次,要大房过继一个儿子给二房,阮正业虽然没有答应,但年年清明祭扫,总是派阮珩去他二叔墓上添些香烛。
本来这种晦气的差事是落不到阮珩头上的。阮珩是阮家唯一的庶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偏偏让他去做这种事,不是摆明了有要将他过继给阮正兴的可能吗?太太不论是真贤惠也好,为博贤名也好,都不会做这样排挤庶子的事。只是后来出了阮珩为魏氏求情的那桩事,让她彻底改变了主意。
然而,如今的情势已经大不一样了。家里家外虽然没人议论,但自从阮珵和阮珩先后分化,府里已有一大半的人默认阮家大房的家产爵位,将来都是要落在阮珩头上的了。若作为大房承嗣子,更有可能成为公爵世子,阮珩自然没有再去给二叔添香火的道理,今年清明的安排又怎能跟往年一样呢?
但是阮珩提起这事,虽然轻描淡写,但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了,他宁可不要世子的位置,哪怕真的被过继给阮正兴也无所谓。
太太为了十六小姐的那回事如此敏感,还不就是为了那些事吗?在太太心中,这个家,将来如果不能是大公子的,那就必须是三公子的。
为了不让太太为难魏氏,阮珩宁愿放弃继承阮家这份爵位和家产的可能。
阮正业话音一落,魏氏便大惊失色,慌乱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急切地道:“老爷,二公子他还不懂事,他还……”
“你放心。”看见魏氏的语无伦次,阮正业连忙安抚了他一下,说,“我不会让珩儿再去正兴墓上了。今春回来之前我就跟族里说过,在堂亲子弟里找个好的记在正兴名下,再找个好日子,还是将他迁葬回老家吧。”
魏氏这才放心下来,点了点头,说:“老爷这么做,是极妥当的。少爷不管怎么说,都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
阮正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意思:“你一直安分,这很好。往后我看十六小姐,还是送到太太房里养吧。”
魏氏忽然瞪大了眼睛:“什么?”他忍不住说,“可,可是……”
阮正业明明说过……那天是他亲口说,让小十六跟着他的。
阮正业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来了贮月轩。魏月融本来都做好准备,等太太一回来,就叫乳母把十六小姐抱到太太房里去的,可是是阮正业说,让他自己养十六小姐的。
魏月融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被太太抱走,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且太太养育的孩子,到底尊贵些,他就算心里不愿意,为了孩子的前途也是愿意的。可是,这样的出尔反尔,大起大落,还是让他感到深深的错愕。
“也不必明日就送去,”阮正业却打断了他,声音显得毫无感情,“先让她多在正院玩玩,再慢慢地送到正院去住,孩子跟着你长了那么大,一时不习惯也不好,隔几日还回来你这里住一日吧。”
魏氏感到如同从头顶浇下一盆寒冰,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只觉得这比打他一百个耳光都痛,他想说什么,可是想到阮珩……
魏氏眼中滚下泪来,但是口中只是说:“是,我知道了。”
阮正业感到自己终于重新安排好了家中的一切,他像是觉得自己做了唯一正确的事,而并不想对魏氏的情绪做些什么,于是很快就起身,出去了。
身后亮着烛光的屋子里,很快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压抑着的哭泣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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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