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猜测让沈闻君遍体发凉。
外面风停雨消,沈闻君踩在泥泞的地上,她要亲自去问一问才行。
“不可贸然打草惊蛇!”苦云旗低声叫她:“需从长计议呐——”
沈闻君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八年之前的情形,那个炎热而寒凉的大漠中,发生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事。
八年前,黄沙之中。
十岁的沈闻君被兄长带着来到沙漠里。
沈渡君指着一望无际的沙地说道:“在沙漠里遇到敌人,是一件比喝了凉水还塞牙更倒霉的事。地图和罗盘到这里通通失去作用,进入这里就跟瞎子一样,而敌人自小生在此处,早十几年比我们熟悉此处地形。好在不适宜军队驻扎,一般是不成气候的马匪……”
巧的是,那天傍晚,大漠里的落日快要彻底消失之际,一列骑着马的马匪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身后拖着一长串的尸体,马匪刺耳的笑声钻入沈闻君的耳中。
路边茶铺子的茶博士瑟瑟发抖,连忙关起了门。
隔壁桌的汉子忿忿捶桌:“畜生,马后还绑着几个活着的孩子!”
“若是有人能出手相助……”
有人看向了他们这桌,只有沈闻君二人带了兵器。
沈闻君往外一看,马后一连串的尸体后,还有几个孩子气息微弱地在挣扎。
她下意识摸上佩剑。
“不可轻举妄动!”沈渡君严厉地制止了她。
猖獗的笑声远去。
茶博士这才敢打开门,先前出言的汉子不屑道:“手中有剑却不敢行侠仗义,看来不过是练的花架子,懦夫!”
沈闻君脸色发红,一拍桌子站起来,正要说什么,被沈渡君拦在身后。
“我们二人年纪尚幼,练剑不过几个月,连剑都拿不稳,出面不过是徒增马下亡魂罢了。”沈渡君有礼拱手:“不过我看义士孔武有力,料想比我二人能多挡几下,若是义士愿意,我愿意将剑赠与义士。”
那所谓义士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方才马匪经过时他也未有行动,谁不怕凶悍的弯刀呢?
“我……”汉子逞强道:“若马匪再回来,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区区十人而已……”
说到后面,汉子声音渐低。
话虽如此,他却没接那剑。
茶铺里的明眼人都看出汉子是在吹嘘,有人笑了出来。
沈渡君面上没有任何嘲笑之意。
两人返身上楼,进入房间后沈闻君嗤笑道:“哥,你看到那人脸色没有?一阵一阵地发黑发红,好笑死了。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出头,反倒撺掇别人,如果我们再偷偷地收拾了那帮马匪,让那汉子看了,岂不是羞到地底下去了?”
“那人先前两句话,激得你摸了两次剑,若不是我拦着,你就要杀出去了。”
审视的目光落在身上,刺得沈闻君脸上火辣辣的,沈渡君警告她:“记住我之前的话,不许轻举妄动!”
“可那些孩子快死了,如果我们能及时赶去,就能救下他们的性命!”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还未探清敌人动向,不可行动,你还是太急躁。”
沈渡君摇头:“总之不许去。”
类似的争执在这对兄妹中时常发生,沈闻君自有一套敷衍之法。
“知道了,不去就是了。你可以听我门的动静,谁开门出去谁就是小狗!”
不从前门去,从后门去!
沈闻君很有自信。
自七岁拿剑,她已练练三年有余,和程鱼对剑招时,连他也抵挡不住。不过区区十个马匪,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她甚至能在天亮前回来,假装从没有出去过!
可沈闻君没有想到,那一晚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很轻易地躲开了那些蠢笨的巡逻人,找到了牢里的几个孩子,还设计了一条逃生路线。
正在这时,一张稚嫩的脸庞跪下来,求她带着怀着妹妹的娘亲一起走,妹妹快出生了。
沈闻君这才觉得不对。
她吹开火折子,发现满牢都是女人和孩子,足有二三十人。
而马匪不止有十人,他们有二十人,三十人,甚至更多。
他们不是流民纠集而来的马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沙盗,手中有刀剑,身上盔甲。
私蓄兵甲,是通敌谋逆的重罪。
她能走吗?可她带不走所有的人,就算带走一部分人,也会打草惊蛇。
不走吗?她留下来能做些什么呢,杀掉看守,让整个沙盗群都挥刀杀人吗?
更糟糕的是,沈闻君被发现了。
牢里的那群受害者们,有人偷偷去告密。
沈渡君曾经告诉她:“要学会狠心。你不知道自己的同伴,下一刻会不会变成敌人。”
怎么会呢?
他们在这里被看守鞭笞、辱骂和折磨,她是来帮他们的,他们怎么会背叛她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
沈闻君不仅没救成人,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若不是阿都救了她,勇敢地去给沙盗的水里下药,沈闻君将命送黄沙。
毕竟,那是连沈渡君也束手无策的时候。
沈闻君一辈子忘不了这件事,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情有义的阿都。
阿都坚定地保护她,支持她,信任她,按照她的计策下药后被沙盗砍了三刀,险些没了命。
她为自己少年时的莽撞受到教训,付出代价的却是阿都。
她一辈子都还不起。
所以沈闻君从第一面起就决定,要像阿都对自己那样,坚定地保护、支持和信任他。
阿都是那个善良的阿都。
即使身在沙盗牢中受尽折磨,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变了心性,始终初心不改。
沈闻君摇了摇脑袋,敲开圣女院的门。
推开门,侍女见是她,欢天喜地去通报,没等她进内门,美丽的身影就迎了出来。
“香不香?”
左思伦笑甩袖子:“我新制的香料,刚做好的。”
沈闻君很诚实地评价:“挺好闻,就是太过浓郁了点,把你原本的味道都遮没了。”
“那么下次我再减些份量。”左思伦引她往里走,边说道:“原本我想调制一种清淡的香,可今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都是羊膻味和汗臭味,我敢断定,他们草原人平日里一定不洗脚!”
“你说的是乌金?”
“就是他!”左思伦面含薄怒,指着门口的花架,侍女们正费力地搬出去:“这个野蛮人还撞坏了我的花架,要不是跑得快,我非得把他衣服扒了赔银子不可!”
沈闻君语气微顿:“他来过你这,又从你这里离开了?”
左思伦未回答,廊下的侍女已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臭男人还要打圣女!”
“一边打一边问圣女会不会武功!”
“像疯狗一样呢。”
“……”
左思伦点点头:“好在那时苏木在,只伤了一条胳膊。姐姐,你不要怪哥哥,我听说中原的大房总是会嫉妒侧室,他或许只是嫉妒你我,习惯就好了。”
“……”
沈闻君被他这认真的语气弄得无言以对。
乌金曾将左思伦推入水中,再行这事也不奇怪。
朝格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沈闻君道:“我让人去找他过来,如果是他的错,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不能总让你这么受欺负。”
若是一个人说谎,定然怕人戳穿。
而左思伦的脸色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泛着甜蜜的笑:“若是姐姐喜欢我,公道可以不要的。”
沈闻君:“……这个必须要。”
程鱼去客栈走了一趟,回来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沈闻君:“海郎君和乌金护卫都不在,问过客栈的掌柜,他说不久前两人已退房离去了。属下去他们住过的屋子确认过,确实有收拾行李的痕迹……”
说完他悄悄抬眼:“娘子,这怎么办?”
不告而别的事朝格做过一次,再做第二次也不奇怪。上一次也是这么突然,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匆匆带着乌金离去,什么多余的话都没留下。
“什么怎么办?旁人要走,还能拦他不成?”
一时空气安静,程鱼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左思伦用手掌盖住了她的手,微微挑起的眼中是澄澈的关切之意。
她或许是魔怔了。
怎么能怀疑阿都呢?
在沙盗窝里被人告密的那一刻,沈闻君气急败坏地想要揪出那个坏人,看谁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和警惕。她被沙盗打得半死扔进来,因为怕被牵连,无人敢接近她,那时她恶毒地想,或许她就不该来,她就该任由他们被拖死,或者被打死。
那时也是这样一双手,这样一双纯粹的眼睛,接纳了她浑身的尖刺。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他?”
沈闻君冷哼:“我怎么会喜欢他?”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生气?生气代表在意,在意一个人,就是喜欢这个人。
“海郎君鲜衣怒马,活泼风趣,如果我是姐姐的亲人,也希望姐姐和他在一起。可姐姐你知道的,这种人来去像一阵风,随性自由,何况有家国之别,到底强留不住。”
左思伦静静地看着沈闻君:“姐姐,你看看我,六娘,你不如看看我。”
沈闻君动了动唇,到底没说话。
左思伦也不逼问,只掰开她的手掌,仔细看了看她的指甲,叹息一笑:“你看看,才给你染好养好的指甲,被你用力一握成这个样子,糟蹋我一番心血!”
沈闻君被他老学究的模样逗笑。
“为一双指甲愁成这个样子,坏了再染再养不就好了?”
“那你要给我染好养好的时间才行。”
“要多久?”
左思伦将她的手掌合在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大少年的手掌比她的还大,他的身量似乎也逐渐超过她了。
除了外在,他的能力也在逐渐显示出来。
不到半月的时间,左思伦凭借圣女的权力掌控住左家,不知用什么办法获得半数长老的支持,左家那条不知源头的河流被引入圣女湖,正式成为圣女湖的支流。
“可能一两个月。”左思伦笑眯眯地说:“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给我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嫌多。”
沈闻君笑着在他额头敲了一记。
入夜之后,神女部刮起不大不小的风,冷得侍女们早早关了门。
万籁俱寂的时候,连地牢里也静悄悄,不知哪里渗出水,滴滴答答地坠落着。
左思伦披着斗篷进入牢里,最里间的位置从墙上钉着铁链,绑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头睁眼。
“好久不见啊,圣女大人。”
“只过了四个时辰。”
“我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四天,下次你把灯点上,这里黑漆漆的,怪吓人的。”
“哦?药人也会怕吗?”
空气安静了,那人敛衣整袖,将覆面的乱发掀开,露出一张俊朗秀致的脸庞,头上的发饰铃铛微微作响。
“看来圣女今日找我,是来叙旧的?”
正是朝格。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杀死上一任圣女的时候,会怕吗?”